那日木拉拍响归去轩的院门,向应门的婆子表明求见江嬷嬷。
婆子直接了当道:“你回去吧,江嬷嬷没空见你。”
木拉陪笑:“大娘,劳烦你禀报江嬷嬷,我在这儿侯着,等她得空接见。”
“你爱等就等。”婆子不等话说完就关上院门。
元宵节过后,新年真正过完了,别业下人又有一堆活儿得干。
大清早起,浣衣房、库房、厨房和柴薪房等等各处往归去轩收送东西,来往仆妇都目睹木拉在院前枯等。
不只枯等,春寒料峭,她仅仅穿着夹袄,在屋外风里站久了,冷得跺脚呵手取暖。
一个管事娘子因着职位高,到得了池敏和江嬷嬷跟前,便提了一嘴。
“我来时,木拉正杵在院外,问她缘故,道是昨儿冲撞了江嬷嬷,特来请罪。那丫头平日风风火火,今儿在门前拱肩缩背等着,看上去怪可怜的。”
池敏道:“竟有这事,我并不知。”
她转向江嬷嬷,问道:“木拉来了,你知道吗?”
江嬷嬷忙道:“我也不知道。我早吩咐过,如果那丫头来了,不必通报,直接让她回去,我不见她。”
“那么是她自个儿不肯走,执意守在院外了。”
“自然是这样。”
“奶娘,你仔细考虑,要肯听木拉陪罪,便叫人进来;不愿意,就打发人让兽苑管事带她走。不能任她在外头等下去,没的冻坏身子。”
如此这般,归去轩的院门总算为木拉敞开了。
木拉由丫鬟带领进了堂屋,屋里并无别人,只有江嬷嬷坐在靠近火盆的绣墩上。
江嬷嬷逗弄怀中乖乖,过了许久才开口,然而看都不看木拉一眼。
她笑道:“哎哟,木拉姑娘,我真没想到你还在外头等着,当你回去了呢。姑娘你那脾气,上门求见吃了闭门羮,居然好涵养,没在院门前骂街。”
木拉陪笑:“嬷嬷说笑了,这归去轩是什么地界?池娘子的住处啊,我再不懂事都不敢放肆。”
“你不敢放肆,谁敢?”江嬷嬷冷笑,“昨儿我不过向你索要消食丸,就挨上你一顿教训,还咒我家乖乖死,呸呸呸,大吉大利。”
木拉作揖:“昨儿我吃醉酒,酒后无德,胡说八道,过后晓得闯祸,肠子都悔青了,因此一大早便来请罪。”
“哼,当不起。”
“当得起,当得起,谁不知道嬷嬷你老人家在别业里,地位只在玦二爷和池娘子两人之下。”
“哼。”江嬷嬷依然正眼不瞧木拉一下,嗤鼻声量倒减了些许,“那你说,我让乖乖吃饭错了吗?”
木拉陪笑:“嬷嬷让乖乖吃饭没有错。”
“哼。”江嬷嬷嗤鼻声又小了些。
木拉接着小声道:“只是要喂得少点才好。”
江嬷嬷怒拍几案:“昨儿你哪是酒后无德,分明是酒后吐真言,事到如今还嫌我不懂养狗。”
她一气之下,终于正眼看向木拉,这一看愣住了。
这养狗丫头的眼睛鼻子嘴巴没变,不过神气变了。
她没了平日气焰,眉眼耷拉,嘴角下垂,黑漆漆的眼睛亮亮泛着水光,忽闪忽闪望着人,十分柔弱。
这小模样儿怪可怜的……江嬷嬷不由自主忖道,而且怪眼熟的,好似在谁人身上见过,偏偏死活想不起来。
木拉就顶着那副在江嬷嬷眼里很是可怜的表情,怯怯陪笑:“嬷嬷确实不懂养狗。”
“说啥呢?”江嬷嬷又拍桌案,然而对着木拉怯生生的模样,好似被戳中什么穴道,手上力道不觉弱了。
甚至她早早备下一篇硬话,专候木拉上门羞她一顿,都犹犹豫豫不大能说出口。
趁江嬷嬷气势转弱,木拉赶紧辨白:“嬷嬷别恼,我的意思是,人人各有所长。比如嬷嬷擅长照料贵人,这般细活让我们兽苑的人来做,一准做不来;驯养狗儿这等粗活,嬷嬷也做不惯,原该是我们兽苑擅长的本领。”
江嬷嬷待要反驳,又以为不好驳。她这种一等下人确实只该知道伺候主子,不谙调养畜牲这类下等粗活,否则如何显出地位优越呢?
木拉接着道:“但是在养狗上头,兽苑有件事拍马追不上嬷嬷。”
“哦?”
“嬷嬷对乖乖十二万分疼爱。”
“哼,你如今才知道?”
“是,从前我认死理,只顾养狗喂饭份量合适不合适。昨儿我师兄说,我们兽苑拿喂狗吃饭当活儿干,嬷嬷却是拿乖乖当孩子养,因为太过慈爱,饭就不知不觉喂多了,其实心里比谁都巴不得乖乖好。”
兀金所言正合江嬷嬷脾胃,然而依然想难上木拉几难,因说道:“敢情你们在背后说我闲话?”
“哪儿敢呢?只是师兄向我说理罢了。”
江嬷嬷打量木拉,道:“要是你没背后说我闲话,时气还冷,你衣衫又单薄,为何头上出汗,难道不是因为心虚?”
木拉抹抹额角薄汗,笑道:“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怕成这般,难道怕我吃了你?”
“哪儿能呢?嬷嬷行事刚强,其实内心柔软,疼爱乖乖就是明证。我只是害怕,开罪嬷嬷,就算嬷嬷大度不吭声,管事娘子说不定要替嬷嬷出气,对我们师兄妺使绊子。万一丢了差事,我们师兄妹开年就要喝西北风了。”
她话里将江嬷嬷委婉形容成有权威,受人拥戴,并且不失慈悲,正是江嬷嬷理想中的自己。
再看木拉可怜兮兮,畏惧自己威风,竟至于生汗,江嬷嬷以为犯不着穷追猛打了。
“呵呵,你晓得利害就好。”这回江嬷嬷不再是冷笑。
“那嬷嬷饶恕我这一回了?”
江嬷嬷摆摆手:“这回不跟你小丫头片子计较,下回再犯,就不能轻饶了。”
木拉千恩万谢地去了,她回到兽苑,马上直进寝间更衣。
兀金在房门前问道:“如何?”
木拉道:“江嬷嬷只管责问我咒乖乖,嗔我说她不懂养乖乖。”
“她不曾盘问别的事?”
“嗯,其他事一个字都没提,想来我昨儿并不曾将原娘子的秘密说漏嘴。师兄,我们安全了吧?”
“目前看来是如此。”
木拉打开房门,递出一件折妥的衣服。
“师兄,你给我的鱼皮衣真厉害,薄但保暖。我将这鱼皮衣穿在里头,外头衣服薄薄一件,在归去轩外头站了好久都不冷,进了归去轩房里,居然热出一身汗。”
“这是师娘留下的宝贝,方便冬日躲在河中行刺,在极寒之地亦足以御寒,何况京城?——师妹,今日你做的好。”
木拉得了夸赞,美滋滋笑道:“一切多亏师兄提点。”
昨夜她酒醒了,便意识必须息事宁人,决心向江嬷嬷请罪。虽如此说,想到要向一个屡劝不听,害狗儿生病的人服软,到底膈应。
兀金看出她挣扎,道:“师妹,我不愿你对旁人低声下气,但你对江嬷嬷失礼,理亏在先。即使不为陪罪,我们也得弄清楚你究竟对江嬷嬷透漏原娘子来历不曾。若是确实泄漏秘密,可能传到玦二爷耳里,招来祸事,我们必须早早谋划应对法子。”
“我理会得,”木拉死气沉沉叹息,“只是江嬷嬷那性子,必然要我附和她养乖乖的法子没错,我怕到时一个绷不住……”
兀金双手按上木拉肩膀,道:“师妹,你一定做得到。我虽阻拦你做细作,不过你确实有些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