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怎么了?」赵野往后靠,歪在椅上微笑,好像对她气呼呼的样子瞧得津津有味。
原婉然动了动嘴唇,「妓院」这词不好出口,伸手指向花笺上「天香阁」那行字,「这个……」
「你当我让你去卖身筹钱?」赵野挑起一方眉叶反问,又道:「男子汉大丈夫,没钱,宁可卖自己屁股也不能卖老婆。」
原婉然满头雾水,屁股怎么能卖,以及能怎么卖?
「你那小脑袋瓜子,就别费神揣摩这些了。」赵野一脸「小孩子不必懂」的微笑。
「薛姑姑是天香阁老鸨,」他回到正题解释:「干的行当下九流,妇科却是一流,万一你身子不快,怕羞不敢找大夫,找她诊治。假使缺钱,要多少你儘管向她借,回头我来还;我若回不来,薛姑姑说了,就当送奠仪,不追讨。」
原婉然听赵野说明,情知又误会他,红脸坐回椅上,很过意不去,及至听到「回不来」、「奠仪」等语,连忙道:「呸,大吉大利。」
赵野笑了笑,继续交代,「胭脂胡同的作息晨昏颠倒,那里的人下午才起身。事情不急的话,你午后再找薛姑姑;事情急,随时上门,薛姑姑不会介意。带着这张花笺一块儿去,她认得我字迹。——都记住了?」
「嗯。」原婉然乖乖点头。
「胭脂胡同那里龙蛇混杂,你去时遮脸扮丑,谁搭讪都别理,回程薛姑姑自会派人护送你。」
赵野说完,提起茶壶倒水喝,原婉然记起一事,走到赵野面前郑重道:
「赵野,多谢你,揭穿我嫂子下药,在我撞壁时拉一把。我駡你,咬伤你,真对不住。」她叉手在胸口,俯身行礼。
一隻手覆上她低垂的头,霎时她惊异,抚在她顶心的手明明属赵野,她却在他的手势里品出跟韩一相仿的柔和。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赵野语声轻快。
听到赵野说「一家人」,原婉然莫名受到触动,心头髮软。
韩一恰好在那时回来,原婉然立刻直起腰挣脱赵野的手,退离他一步。赵野大马金刀坐着,叫「大哥」。
韩一神色如常,「等着,我就来。」
赵野往外行去,到门口时回头望向原婉然。
「娘子。」他喊。
「啊?」原婉然楞了楞,方才意识他叫唤自己。因顾忌韩一在附近,呐呐应声:「嗯。」
「后会有期。」赵野笑道。那一刻,他眉眼间总盘桓不去的邪气坏劲儿一扫而空,神情清澄明净,只是一个极美的青春鲜活的少年。
原婉然心底一阵酸痛,因为意识到,这般年轻的生命一旦上沙场,可能永远不回来。
她很后悔,从前没能对赵野再好些,随即一颗心扑到韩一身上,想到:那么韩一能平安回来吗?
她转身找韩一,想多看他一会儿、碰一碰他衣袖安安心。
「阿婉,坐。」韩一在八仙桌旁坐下,面颊有些紧綳,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原婉然忐忑入座,韩一由衣袖掏出两张纸放在桌面,推到她那边。
她无视那两张纸,只是盯着韩一的手。
韩一的手大而厚实,粗骨节,充满力量,他曾经用这隻手在深夜里抚过她的身躯,在她伤心时轻拂她发间,危难时扶在她腰上带她脱离暴雨。
如今这个人要离开了,原婉然一颗心空落落的。
「家里的屋子田地都过到你名下。」韩一说,话声如常低沉平静,「军饷我会托人捎回,加上田租,够你不愁温饱。」
原婉然这才注意到,那两张纸白地黑字盖朱红官印,内容如韩一所说,韩家的田、屋,都归在她名下了。
这两笔产业即使在翠水村也算不上什么,但原婉然长年一个子儿没得积存,忽然有屋有田,便不啻于一朝翻身成暴发户。
她对着田契房契,双眼发亮,内心激动不已——韩一把家业交托于她,他如此信任她。
韩一接着说:「走或留,等我回来再谈。目下你顶着我韩一妻子的名号,你娘家不敢动歪脑筋。」
若说之前原婉然整颗心一盆火似熊熊燃烧,这句话后,顷刻成灰。
她下死劲盯住契纸,纸面一个字她都认不出了,满心转着疑念:韩一怎么就谈到她去留的问题?
或者说,她的去留从何时起在韩一那里成了「问题」,这本该毫无问题,她从来没对韩一露过离开的意思啊?
一个从未有过的猜想在原婉然脑中浮起,蓦然仿佛一脚踩空从高处坠落,她惊疑不定:自己固然不愿离开韩一,但韩一愿意她留下吗?
会不会韩一受不了她成天惹事,起了日后和离的打算?这一向待她和善,把家产全转到她名下傍身,只是他人品厚重,道义使然?
「你不要我了?」原婉然抖索着嘴唇,想找韩一问个水落石出,又怕问出答案自己吃当不住,两个念头激烈交战,她都不知道后来韩一发过什么话,还是不曾发话。
过了或许很长、或许很短的时间,眼角余光里,韩一身影晃动。
「我走了。」他说。
原婉然怔怔望向他,怔怔站起。
分离或和离,不管哪件事,都叫她腔子里什么东西碎裂了,碎片骨嘟骨嘟往上拍往上涌,堵塞咽喉。
不能哭,原婉然警告自己,韩一上战场拼命,她帮不上忙,至少能让他安心离开。不准哭。
她忘了怎么送韩一出门,怎么走到枣树小径路口,目送韩一和赵野驱车离去的。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普照,微风轻拂,蓝天白云晴空之上,鸟儿轻盈滑翔。
原婉然从未如当下那般渴望生为飞鸟。
假若她是鸟儿,爱飞哪儿便飞哪儿,自由自在,飞在韩一头上那片天;韩一就算在地上直截了当叫她走,她都能理直气壮耍赖皮——她飞在天上远远的,根本听不到韩一,不能怪她阴魂不散啊。
骡车走远了,变成前方路上一粒芝麻,转进通往村外的大路,消失在路旁一排大树后。
原婉然浑身泄了劲,坐在地上,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