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晨间,花娘与客人俱入梦乡,天香阁厅里仅十余名龟奴及娘姨轮值。这些人久惯门前街上车水马龙,听着老远传来奔马声,轻易辨出那一行人约莫数十来骑。
众人齐刷刷看向田婀娜,无形的空气似一下扯紧了。
田婀娜不慌不忙轻拂鬓发,道:“敲云板。”立时有人奔去大厅一角敲云板。
天香阁共有三座楼宇,这边主楼大厅一敲响云板,其它楼宇不多时便相呼应,亦是云板锵锵清响。
与此同时,田婀娜欲待再言语,冷不防斜刺里一隻手臂伸来,将她往后拉。
田婀娜又惊又恼,哪个仆役如此大胆,对她动手动脚?
定睛望去,拉扯她的不是旁人,却是金金旺。
她颇为意外,金金旺平日莫说碰她小手,衣袖都不敢沾。适才那一扯,是他头一回碰触她,施力不重,但手势果断,和他平日小心模样大相庭径。
只听金金旺严正道:“田姑娘,我不能杀人,不能替你取人性命。”
田婀娜笑靥亲切,心里早骂开了。
猪头三,滚开去,老娘忙正事,你歪缠个屁!
紧接着金金旺道:“但我可以豁出自己这条命。你快逃,我替你挡住那镇西伯的老婆。”他一边说,一边将田婀娜往后门推。
田婀娜愣住,对着金金旺,首次觉得这男人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她将柔荑小手一摆,笑道:“你走才是,李夫人不走,你别回来。”
“要走一起走。”金金旺将她往外推。
田婀娜反手抓住金金旺手腕,那春葱纤指隔衣沾着金金旺,金金旺整个人定住了,脸庞通红如熟虾,好似眨眼便要冒热烟。
田婀娜暗自欣赏自家魅力在金金旺身上发挥的效验,嘴上丝毫不耽搁正事。
“你走,我自有法子应付,别坏我大事。”她正色加重口气,“此刻不走,再不理你!”
说完,她松开手,看也不看金金旺一眼,转头扫向在场诸人。
金金旺虽然鲁钝,见她辞色决绝,晓得“不再搭理”一语绝非虚言,挣扎片刻,嗐声叹气跺了踩脚,迈开步伐往外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阁里众人面孔紧绷。
田婀娜向众人笑道:“按我前时吩咐行事,随机应变。”阁里上下见她行若无事,大伙儿都逐渐宁定,对她点头应承不迭。
镇西伯府正妻,亦是辅远将军的李夫人策马驰在北里街上,火气衝天。
他们秦家由关中老家赴边彊征战,夫妻加官晋爵,进京述职,看似得意志满,她却比在边彊时憋闷多了。战时她在边彊带兵,丈夫倚重,将士信服,便是州牧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到了京城,众人全淡忘她是辅远将军,隻记得她是镇西伯的妻子李夫人,丈夫与同僚议事议政,再不带上她,还寻花问柳来了。
在京城贵妇人里,她也是异类。不论本地候门,亦或这回凭藉边彊战事、与她一同晋为朝廷命妇的那批关中同乡,这些妇人平日深处内宅,因夫而贵,而她热衷军国大事、飞鹰走马,在男人堆中拚搏出自家官诰,两边话不投机半句多。
人生近半,好容易熬到家业成就,儿女长大,到头来熬出满肚子寂寞烦闷。
今日丈夫散朝回家,与她争执后拂袖离家,她猜度他没准往北里风流快活,满肚火药炸了开来。
她上马带兵,要寻他新相好的晦气,端了狐狸窝。
李夫人飞马奔至天香阁,远远便见天香阁楼前,一批龟奴和娘姨列在门首两侧,翘首往自己这方来路望来。
她冷笑,这帮人准要像郑家那般,好说歹说拦阻她打人砸屋。
她驰至天香阁主楼大门前,滚鞍下马,拔出佩刀。
佩刀在天光下寒锋耀亮,李夫人的嗓门也十分洪亮,“一边去,谁敢拦,就吃板刀面!”她身后的娘子军也跟进,拔出刀子。
阁里那班下人果然未曾阻拦,立在门首两侧一动不动。
“恭迎辅远将军大驾光临!”众人齐声喊道。
声调中似对李夫人威吓恍若未闻,恭敬有礼。
李夫人脚步微滞,他们叫她辅远将军,而不是李夫人?
转头一瞥,阁里下人居然笑眯眯躬身施礼。
她暗自称怪,脚下大步流星未及停下,已步进天香阁大厅。
天香阁主楼乃口字型,当中一个极大天井厅堂,四面里,三面皆房间,大门临街那面几层楼俱辟作走道赏街景、夜景用。这时几楼走道窗户全开,天光洒进大厅地面,一个少女独立在那亮处。
少女淡施脂粉,神态文静,簪钗珥珰皆银镶水晶,月白窄袖交领袄,白罗绣花裙。
李夫人当下以为自个儿跑错地儿,进了一户好人家,见着那家娇养深闺的姑娘。她本来满腔怒火,因错愕而为之一挫。
少女见了李夫人,双眸发亮,眉目含笑,却无一丝谄媚意思,只是温柔洋溢,如同见着亲爱钦敬之人,由衷欢喜。
李夫人与那少女素不相识,对她亲热神情亦不明所以,但见人家一脸善意,险些要还以笑容。
而后少女盈盈拜倒,莺声呖呖,“奴家田氏,拜见辅远将军。”
李夫人愣住,她丈夫的新相好也姓田,岂难道便是眼前这位和她女儿差不多大的少女?
她以为天香阁会是第二个郑家,鸨母、妓女和仆役阿谀求饶;也以为她会再看到第二个郑素素,粉光脂艳,说话蚊子哼哼,行路一步一摇,呵斥她几句便哭哭啼啼,好似被她勾引丈夫的自己才是恶人。
眼前少女面对她和身后娘子军持刀在手,倒是沉得住气。
李夫人心生欣赏之意,留心不肯冤枉好人,便问道:“你可是田婀娜?”
田婀娜答道:“是。”
李夫人一团恶气冒了回来,粗声粗气道:“你既知我是谁,如何这等开怀?”
田婀娜微微笑道:“历朝历代,女子立下战功,官封武将者,屈指可数,我大夏开国以来,隻得两位,将军便是其一。将军驰骋沙场,英勇杀敌,不独保家卫国,亦为我等蛾媚裙钗争光,奴家今日得见尊颜,三生有幸。”
田婀娜一番言语柔音朗朗,辞色真挚,李夫人又喜又叹又羞愧。
所喜者,自打来京,难得有人道出她功业;所叹者,昔日在边彊,她独当一面,如今渐渐附庸于丈夫官爵之下,只是“李夫人”。
而所羞愧者,上回她打砸郑家,并不觉得自己作为妻子,公然不忿丈夫留恋烟花,真如其他显宦家眷以为的丢人,但作为辅远将军,曾经叱咤边彊,如今只能在秦楼楚馆找娼妓麻烦,真跌份。
“哼,”李夫人恼羞,两道浓眉竖成倒八字,“甭拍马屁,别妄想说几句好话,我便能饶恕你,狐媚子惑人,罪不可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