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按我族族规,得这个时候进山。”
衣兰儿跺脚,“你们赤族人少族小,破规矩偏生一箩筐!”
图光老跟在韩一屁股后,这时也在左近,听闻衣兰儿贬低自族习俗,小脸胀得通红,当下便要发作。
韩一打个眼色,让图光慎言,自己向衣兰儿正色道:“殿下,不论赤族兴衰,族规是我族根本,不可动摇扬弃。先人订下这条族规亦有深意,盼望后人不忘先民艰辛,牢记来处,和天下各族祭祖道理相仿,一般要紧。”
他态度恭敬,却也刚正,衣兰儿鲜少教旁人驳话,闻言柳眉倒竖。然而面对心上人那张俊俏脸庞,她瞪了半晌,终究自行消气。
她嗔道:“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不跟你计较。——伊稚奴,你非去那劳什子的圣山不可,我就跟你去。你不在,怪闷的。”
图光忙道:“咱们族规规定,子弟必须独自上山。”
衣兰儿道:“理它呢!”
韩一道:“殿下,圣山虫豸甚多……”
衣兰儿微微变色,“虫很多?”
韩一点头,图光见状,举手画圆比划,道:“多,忒多,多得紧,多得不得了。那儿的毛毛虫生得老长老大,身上一节一节,软趴趴,毛茸茸……”
衣兰儿臂上起粟,“闭嘴!”抬手又要挥鞭,韩一立时扯开图光,自己挡在前头。
衣兰儿连忙煞住手。
韩一向她拱手,恭声道:“公主,图光言语鄙俗,在下替他赔礼。”
衣兰儿撇嘴,“看在你面上,就饶他这回,再有下回……”她举鞭指向被韩一按在身后的图光,“仔细你的皮!”
图光憋得面色紫胀,衣兰儿视若无睹,向韩一道:“伊稚奴,我另有话交代你。近来皇上肝火旺,待会儿你领赏赐,千万小心。我大堂兄昨儿进献美女珍宝,不知哪儿惹皇上不痛快,给打个半死,下了大牢。”
韩一谢过她提醒,她又道:“等你回来,皇上心绪总该好些了,我便求他给咱俩定亲、办婚礼。”
图光在兄长身后一脸大难临头模样,韩一则推说衣兰儿打趣,要挪转话头。
衣兰儿偏揪住这话头不放,道:“谁打趣?我既认定你,那便早早定下的好,省得半途杀出程咬金。像我十二姑母,眼看要成亲了,生生教十三姑母抢走未婚夫婿,被挤对得嫁去大夏。”
韩一道:“殿下是先帝女儿、当今皇上侄女,且是老国师金口断言的旺国福星,格尔斡伊稚奴一介平民……”
衣兰儿笑道:“正因为我是桑金福星,我开口求皇上,他不会不答应。”
好容易韩一兄弟俩借口入席退下,到了无人处,图光哭丧着脸,脱口道:“大哥,那婆娘娶不得!”
韩一道:“图光,那是‘公主’,什么‘婆娘’?你私下这般说,哪天说惯了,人前说漏嘴,要惹祸上身。”
图光眉眼耷拉,扁了扁嘴,“我这不是给吓的吗?大哥,我指望和你一块儿娶妻,兄弟永不分家,你果真娶了那公主,莫说不分家,只怕连兄弟都没法做了。她那样横,我决计有多远逃多远,不受这口恶气。哼,耍什么破威风?我们格尔斡的祖先称霸草原那会子,她西林钦家还在牧羊呢!”
韩一温声安慰:“别杞人忧天,皇家不会容她嫁予百姓。”
图光依然忧心忡忡,“她说她开口,皇上不会不答应。——有了,咱们找小国师帮忙。小国师靠我们家相救,才没饿死街头,才能进皇寺出家,成为皇上跟前红人。这忙他会帮的。”
近年,桑金皇帝十分宠任一位叫“济济儿”的青年僧侣,众人按年纪唤他小国师。
韩一摇头,“能不动用人情便不动用,真要动用,正因为小国师在宫里说得上话,他那边的人情要用在大关节上。”他又提醒:“小国师的出身你别往外提,他现如今位高权重,自家不提寒微过往,你便装作没这回事。”
稍后他上点将台,领受今上天德帝赏赐金牌,近前时,便察觉天德帝持了金牌的手颤抖不止,身形摇晃,眼看便要踉跄出丑。
他抢上前行礼下跪,双手抬起作领赏状,托住天德帝双手,将人撑稳。
这时小国师亦在台上,他离座托起盛了玉牌的银盘过来,向台下道:“皇上见格尔斡伊稚奴一表人才,进退有度,龙心甚悦,加赐玉牌。”说完,一手向韩一递出托盘,一手借机搀扶天德帝,而后归座。
韩一接过玉牌时,眼角余光瞥见国师手上戴的一隻翡翠扳指,翠绿欲滴,水头极足,戒头处雕刻龙纹。他回到台下席位,遥望台上,天德帝回到御座,大口饮下酒浆。
众所周知天德帝好杯中物,但依这形相,瘾头分明极重,且对国师恩宠远胜传言,御用之物都赏人了。
他将这番猜度与观察说予家里知晓,他的大阿父可汗皱眉。
小阿父洛桑道:“那扳指乃是桑金皇帝世代相传的御用之物,哪怕皇上赏赐,臣子也受不得。小国师不但领赏,更公然戴在手上使用,皇上竟也不计较。再下去,可是要上权下夺了?”
“皇上即位初时还好,这几年……”可汗道:“这几年桑金大旱,逼死多少百姓,他不管不顾,盖宫殿,沉迷酒色,大举兴兵。去年国库拨不出赈灾银两,民穷财尽之相已露,他仍然不思节用振作,宠信弄臣。”
洛桑低声道:“户部那边的人透口风,皇上卖官爵替小国师兴筑新皇寺,嫌钱不敷使用,要加税。大哥,天下迟早要乱,咱们早作准备。”
可汗点头,“我也有这意思。方才探子传信,燕王世子昨儿进宫献宝,教皇上打成重伤,关进大牢,不久前咽气了。燕王不是好惹的主儿。”
韩一问两位父亲,是否自己先留在家里帮忙,明年再进圣山,可汗与洛桑预估情势尚未恶劣至此,让他如期修行。
临行前夕,家里设宴饯行,父母千叮万嘱他注意安全。图光舍不得和大哥分开,闷闷不乐,待母亲透露怀孕消息,晓得自己即将升格做兄长,家里要添小弟弟或小妹妹了,又欢喜起来。
彼时韩东篱教格尔斡家救起,妥为医治,身体已大好,受两位男主人赏识他文武双全,被聘做韩兄弟俩的教席。他有一把家传匕首,削铁如泥,在这日赠与韩一防身。
韩一在侍从护卫下到得圣山,独自徒步上山生活。十日后他下山,途中遇见采药老人受伤,便送他回家。由于老人家住在山的另一头,韩一放出事先预备求援通信用的飞鸽,递消息让等在山下的侍卫到另一头会合。然而当他到了会合处,几日过去,都无人接应。
他盘缠将尽,干等下去不是办法,拜托老人等自家侍从来到,转达口信,自己先行回京。
他单枪匹马回到京城,离城门尚远,便见到他全家。
他的大阿父、小阿父、母亲以及弟弟图光,全吊在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