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庄才开业不久,又大冷的天,游客并不多,老板是文玉朋友,倒也没有懈怠之处,冰河里野生的鱼、大棚里的有机蔬菜、家养的山鸡,统统拿出来招待。用餐的地方是个廊道,两侧是玻璃墙,可以一览无余外面望不到边的平野。
天无知无觉黑透,正餐用完后,点起了那种原始的炭火盆,像农村过年一家老小围在旁边,服务员送来白糯米糍,直接架火上烤几分钟就能吃,外脆里嫩的。
苏南添拿来两个,被阿中爸爸调侃:“只顾着宠女儿,把老婆都忘了呀。”
众人起哄,说全世界男人把自个老婆忘了苏局长都不会,他宠老婆那是淀城出了名的,夫妻俩感情也好,在外从来不会当众斗嘴闹得乌烟瘴气的。
不管尤眉兰如何牙尖嘴利,抱怨他回回聚会逞能抽烟啊喝酒啊,苏南添从来不生气,只红个脸傻笑。
“她不爱吃这些东西。”苏南添如实回答,看着苏冷补充一句,“蕉蕉倒爱吃。”
苏冷笑了笑,坐在矮凳子上一晃一晃地抱住膝头看苏南添摆弄。
“还是生女儿好。”季宏风感慨一句,望向小孩子一样乖巧温顺的苏冷,满眼宠溺。
尤眉兰提醒他,“见予这么优秀,你还嫌?”
季宏风自去了京城,难和这群故交开怀畅饮,刚才多喝了几杯,脸泛红光,“优秀什么优秀,这男孩太优秀,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管起来也是要命的,有时候我倒宁愿他普普通通。”
没人接话,觉得他不过凡尔赛假客套。
季见予还不优秀?
就连凑在一起打游戏不理是非的阿中都抽空看一眼这群大人,觉得他们奇奇怪怪的,好像不贬低不唱衰自己孩子就不能社交了。
他老母亲可没少在家宣扬“你见予哥保送的三中哩”、“季宏风和文玉那儿子,成绩好就算了,青少年羽毛球还拿个混双冠军”……
但吹多了,她自己也烦,会得意洋洋补充一句:“我家阿中也不差。”可是现在,季家说完了,她又接着说:“我家阿中要有见予一半智商,我就阿弥陀佛了。”
真虚伪。
等所有人都评价过自家孩子一遍,文玉女士端庄一笑:“你也就嘴上嫌他吧,要是他真的资质平平,是个半脑的,你哭塌你季家祖坟都不算。”
苏冷嘴角弯弯,佩服文玉女士稳定发挥,甚至怀疑季见予的毒舌就是遗传他母亲。
至少季宏风作为被京城某三甲挖墙角的主任医师,身上更多的是儒雅医者的谦和气质。
位高权重的文家连保姆都浑然天成一股子傲气。
“我说普普通通,你给我扯半脑,你们女人就喜欢漫无边际发散思维。”
这时有人及时出来打圆场了,“这家里教育模式都大差不差哈,总需要一个鼓励、一个打压,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
尤眉兰深有体会,附和一句:“可不是,在我们家,从小到大都是我唱红脸,苏南添你指望他教育孩子?重话他都舍不得对他宝贝女儿说一句。”
“你们家苏冷这么听话,也不用怎么教育吧。”
帮忙添炭的季见予挑了一下灰,滋啦啦一串小火星就蹦起来,倏忽燃得更旺的火映照在苏冷脸上,红艳艳一片,倒显得她被夸奖而有些羞涩。
季见予坐回去的时候瞟了眼文女士,挠了挠额角,眼睛里没什么情绪。
她是在场大人里除了苏家夫妇,唯一知晓苏冷那件荒唐事的人。
尤眉兰轻嗤一声,是个笑的表情,“你们总羡慕养女儿好,其实不然。养女儿要操心更多,担心她会不会被骗啊、心思敏感一时想不开啊,尤其是青春期,说多了她又烦你,简直是油盐不进。”
白糯米糍无声裂开一道口子,里面软糯糯的膏体油亮亮的,白得让人不忍亵渎。
无人发现它熟了,一直盯着看的苏冷突然直接拿手要去抓,喉咙长手似地迫不及待要吃。
一只手更快伸过去。
苏冷愣了愣,抬眸看到季见予不紧不慢给另一只手戴上了手套,把所有的白糯米糍都放到一个盘子里,很自然招呼一声:
“有谁要吃?再烤就硬了。”
小妹妹丢开玩具扑过来抓季见予手臂,恰好他拿出一个要递到苏冷已经舀好白糖的碗里,她这么一闹,整盘白糍都翻倒在地,白花花一片。
独独剩了季见予右手里的那个。
瑞瑞母亲大声呵斥她名字,厉声警告她不要像个跳蚤一样,小姑娘眼泪花花,倔强躲到季见予身后,说自己不是故意的。
尤眉兰摸摸小朋友头顶,温声说:“人孩子也不是故意的,掉了就掉了。”
“就是就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苏南添和季宏风弯腰把那些白糍捡起来,拍了几下,重新放回炭盆上。
因为外壳是滑硬的,粘灰不多,一吹就掉了,并不费事。
文玉笑笑:“瑞瑞一会儿就可以吃了,再等一下。”
瑞瑞含着一根手指,可怜巴巴地撒娇:“可我现在就想吃。”
尤眉兰望向季见予手里的那个白糍,“见予,把这个给瑞瑞妹妹吧。”
瑞瑞妈妈眼睛转了一圈,见季见予没有立马动作,急忙说:“那是老苏给蕉蕉烤的,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苏南添本想脱口而出让小孩先吃,没事,不分谁烤的,再说,那些掉地的本来也很快就可以吃了。
可心里一紧,想到什么,看了眼始终没有存在感的苏冷,一时没有发话。
“谁烤的都一样,瑞瑞想吃就让她先吃吧。”尤眉兰话音刚落,苏冷就笑吟吟伸手从炭火上拿起一个,“这也可以吃嘛,灰都吹干净了,喏。”
季见予面对她,压低声音喊了一句“苏冷”,苏冷置若罔闻,托腮伸出去递到瑞瑞面前。
小姑娘仰起小下巴,十分不服,“这是脏的,你自己不吃。”
“我吃的呀,我吃我爸爸给我烤的。”苏冷丢了个眼神到季见予那边。
瑞瑞抿抿唇,马尾一甩跳过去一下子就把季见予手里的白糍抢过去,满脸得意地炫耀:“我就要吃这个。”
季见予忽觉棘手,旁边尤眉兰温吞说了句什么,听得不太清,直到那句“苏冷,你是姐姐,让着点妹妹”入耳,季见予心跳微顿,猛地抬眼盯着苏冷,想去拉她。
可已经来不及了。
“这是我爸给我烤的,季见予都知道要拿给我,”苏冷手长脚长,优势明显,根本不用站起来就把白糍抢回来了。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刺耳啼哭响起时,尤眉兰脸色微变,低呵一声苏冷的名字。
“算了算了,一个白糍而已……”
“什么算了,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凭什么因为她小我就要让着她。”苏冷语调平静,可眼角泛红,明显克制着什么。
瑞瑞突然喊了一句:“那你凭什么让我吃脏东西,你是坏人,怪不得见予哥哥说你脾气不好!”
苏冷被气笑,幽幽吐出一句,“因为你是小跳蚤啊,你妈妈都这么叫你,跳蚤可不就喜欢脏东西。”
她言辞淡漠又刻薄,瑞瑞父母亲哪怕不对外娇宠自家孩子表情也已经很不好看了。
季见予突然站起来,把苏冷完全挡住,她仰面直视他砸下来的目光,恨意滔天似的。
就是出神的一刹那,瑞瑞窜过去拿起一个白糍往苏冷身上砸,然后哭喊不停扯掉她衣帽。
力气真不小,摁到苏冷头发,她猝不及防倒吸了口凉气,歪身趔趄一下,下一秒,腾然站起,将手里已经凉掉的白糍摔过去,直奔瑞瑞额角。
“哇”一声,瑞瑞坐倒在地嚎啕大哭,口水泡连绵不断,含糊不清骂一些在学校从嘴贱小男生那里学到的污言秽语。
苏冷奋力推开季见予张开的臂膀,一个人越走越快,苏南添神色紧张什么也顾不得地追了上去。
好端端的郊游才刚开始,就闹得如此不堪。
季宏风酒也彻底醒了,对上唯一处变不惊的文玉的视线,恍然大悟为什么妻子昨晚提起苏家女儿会是那种复杂情绪——痛惋、轻蔑、漠然。
毕竟是人家女儿,教育成什么样也不关他们的事。
可季宏风又觉得,苏冷其实也没错,很多小孩在“孔融让梨”的“道德”驱使下,总会产生不服怨怼的情绪,苏冷只是直言不讳表达出来了,并且方式有些过激。
这性子,不像老苏,倒像她妈尤眉兰。
因为出现意外,早早散场,大人的世界不存在隔阂,表面功夫做得很全,只当这是小孩调闹,正常得很。
回客房时,季宏风有些感慨,“这蕉蕉,从小脾气好像就不太好。”文玉不置可否,睨他一眼,“还想生个女儿不?”
季宏风讪讪不说话,默默打了个酒嗝,文玉深吸口气:“不想了咱们就来谈谈你儿子的问题。”
夫妻俩相视一眼,最终季宏风败下阵先挪开了,“好好的出来玩,你能不能别总是扯东扯西的。”
“现在不扯,过两天你又回京城了。”
“当初是我要要去的京城吗?”
沉默一阵,文玉冷笑一声:“季主任,当初要不是我强硬要你离职,你现在能站在医疗界顶端面向世界吗?还快要评上院长?我看你连医科大附二的领导班子都碰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