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香港社会对于一些读不成书的人格外残酷。比如说a太太与b太太相遇,a太的女儿考第一名,b太的儿子考倒数第一,那b太看见a太就会别开面,明明见到都装作见不到,a太或许就走上前,假作好心地问一句:「哎也,b太,好久不见了!怎样,你儿子上一次考试考得怎样?我那个女儿啊,真不像话,中文科分数比上一次低了整整5分,幸好后来还是全级第一名,不然我就给她好看……啊,对了,b太你还未说,你儿子考成怎样?」
母亲被奚落一两句还算事小,真正大问题的是,如果子女进不到好学校,碰不见好老师,那考试就考得差,升不上精英班,然后公开试便搞砸了。公开试搞砸了,就上不到大学,上不到大学就要出来工作,做sales做waiter做搬货的做司机做地盘,一个月才赚得五六千,尤其现在最低工资落实了,店舖纷纷裁员,于是就失业了。
看,总之书读不好,比终身监禁更惨。那是地狱,但不是有着烈火的地狱,而是一座冰山地狱,人就徒手在那座巨大的冰山上挣扎、攀爬,手也给冻出红疮了,心也寒了。如此一来,到底父母想子女成材,是基于虚荣心或是亲子之爱呢?这两者间的界线已经十分模糊了。
陈秋说:「那现在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琴?」
「我也不知道。但是,当一件事已经变成自己的习惯时,也就不好说是喜欢或不喜欢了,对吧?」林春有点疲累地将头靠在陈秋肩上,说:「我只是知道,我要学琴,因为我妈想我学。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妈突然叫我不用再学琴时,我就不知道我会否再碰这部琴。我们这一代人不都是那样吗?所谓九十后。没有个人意志,没主见,别人叫我们做事,就唯唯诺诺地hea过去,什么都没所谓,只要不辛苦就行了。但是,没有什么是不辛苦的。
「在弹琴还未成为我的习惯时,学琴是一件苦差。左手和右手同时要弹不同的音,手指好像打结那般。以前手小,要弹八度音阶,把手撑大才勉强弹到,弹完之后,手指好像僵硬了,痛得不再属于自己。我有时傻起来会想,到底我是属于我自己,还是属于我妈?我现在琴弹得好,书读得好,但这些全都是我妈想我做的,所以我才做到,如果我妈对我没有任何要求的话,我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陈秋两手支在琴凳,垂眸打量着林春那偎在他肩上、疲惫的侧脸。他一向觉得林春背负了很多东西,然而他从来不会抱怨辛苦,总是咬牙将一切顶过去,所以人人都以为林春是一个强人。大家只看到他光辉的一面,觉得他好似不用怎么努力就能做一个强者。可是,此刻在陈秋眼内,林春不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更是一个弱者。
他抚摸着林春带点苍白的脸庞,林春半睁着细长的眼瞄了瞄陈秋,又淡然地合上眼,好似见到陈秋这个人,自己就能安然地歇息。陈秋笑说:「你真是一个獃子。好久之前,你才教训过我,说人必须要有个人意志才算是一个人,有了意志,就有生存的目标和方向。我是一个扮女装的ser,而你,表面上好似一个明智的学者,实际上不也是被你妈牵着鼻子走吗?
「你的学识比我多,因为你看的书多。但是,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看书吗?那是因为你想从书上找到答案,找到自己的意志。你一向惯了答题目,无论是考题或是你妈给你出的题目,你都会答得好好,拿一个distction。一旦没人给你出题,那你就成为一具空壳,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仍能活着。
「你什么都不是。因为你不懂得去爱,也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你喜欢吃什么?你喜欢做什么?你喜欢和谁在一起?这些事,你一个都答不出,不是吗?我和你不同。是的,我是一个比你更无用的男生,书读得一般,还跑去玩spy、扮女装,见到老豆就讲粗口。但是,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并且我有方法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我有太多欲望。」
林春坐起身子,扭了扭有点僵硬的脖子,乾脆躺下来,枕在陈秋腿上,一手掩着疲倦的双眼,说:「我喜欢什么呢……似乎除了美之外,我什么都不喜欢。因为看着美丽的事物时,脑袋变得空荡荡的,不需要去想读书、弹琴或者现实的问题,只有在那时候,我可以容许自己做一个满脑子空白的傻子。我也讲不出什么是美。但是,刚才靠在你的肩膀时,我也是满脑子空荡荡的,什么都不需要去想,觉得很舒服。然后就有点累了……」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就合上眼。
在林春快要睡着时,他感到一隻手轻轻放在他的眼瞼上,为他挡去一切光线。
註一:英中,英文中学之简称。所谓英文中学,就是指全部科目(除中文之外)一律用英语教授的学校。与此相对的是中文中学(简称中中),全部科目(除英文之外)均用中文教授。
註二:中中,即中文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