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前几天或许我还会反唇相讥,但现在我却只得低头默不作声,听着邢戚午的冷嘲热讽。
几乎是被他硬塞到车里,邢戚午单手护着我的脑袋把我按进后座。
车窗是暗色的,我透过去看发现世界随之都被蒙上层电影的高级灰滤镜,可是暗的太死了,就算是太阳的盛光也要被削成月亮的微光,没有现实的刺眼感,灰蒙蒙的一片,仿佛在雾里出海。
“后天上午十点会来人给你体检。”邢戚午面无表情道。
我不自觉地夹紧腿:“谢谢您。”
窗外的景色是华灯初上映着车水马龙,一辆辆轿车有序地排着队串成形状颜色各异的珠链,我这才发现生活也其实很有电影的荒诞感,就在飞驰而去的每个时刻。
一回去小筝就察觉到我状态不对,给我热了杯牛奶,可邢戚午迟迟也不走,看住会逃的狗一般在我房间里办公。
我身心俱疲,牛奶热了四次还没能送进来后我实在扛不住先行睡下,隔天醒来发现床头的牛奶杯空空如也。
邢戚午一夜没走。
他和李孜泽都怪,太怪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择手段。
李孜泽想让我不能忘记他,想让我永远属于他,于是欺凌,强迫,强制标记我。邢戚午想让我变成一个他眼里合格的“谢久宥”,想让我学会听话,于是威胁,设局,警告,甚至放任我被李孜泽强暴。
我抱起身子把自己缩成一团,累,真的很累,无力的累,不管做什么都逃不出去无法摆脱的累。
我像是在走一个迷宫,迷宫的入口站着邢戚午,出口站着李孜泽,这要让我往哪里跑?
不管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下午我打起精神去看母亲,照例给她削一颗苹果,也不知道是不是苹果不新鲜的缘故,这味道让我闻起来想吐。
我把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在母亲手里,温声道:“妈,先将就一下吃吧,等你醒过来我削一座光秃秃的苹果山给你好不好?”
“我可以陪你一起削。”
闻声,我抬眼望去,惊觉李孜泽正倚在门框上玩味地看着我笑,他不知何时到的,不过看样子来的并没有很久,他手上还提着的一盒虫草与鲜花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如临大敌,下意识护在母亲身前。
“别紧张。”他说。
李孜泽从容地把礼盒与鲜花放在玻璃桌上,顶着我充满恨意的眼神举出个投降的动作:“宝贝,我只是想来看看阿姨。”
“不需要你的虚情假意。”
“怎么会不需要。”李孜泽一步步朝我逼近,“你是我的oga,你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母亲,我来看自己重病在床的母亲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我不可抑制地随着他前进的脚步逐渐后退,气极反笑道:“你够无耻。”
“嗯。”他神情淡漠,“知耻太累了,无耻才能帮我得到我想要的。”
李孜泽垂眸看着我,端的一副深情款款模样:“我已经成功了一半,就差你的肚子了。”
“滚。”我被他逼急,咬牙切齿道,“这里不欢迎你。”
李孜泽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从不在意我张牙舞爪的反抗。转身离开前,他盯着我们,语气悠然又闲散,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放心,时锦。”他说,“你和阿姨我都会从邢戚午手里接走。”
“很快。”
李孜泽走出门的瞬间,我飞快跑去把门反锁,像是在堵洪水猛兽一般。
我仓皇地抓住母亲骨瘦如柴的手,发现她的掌心在我手里隐隐作抖,我祈祷般握紧,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在怕到发抖。
“妈。”我开口,突然感觉无助又恐惧,似乎有镰刀的刀锋正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勉强扯起一个笑,问她,“我有点害怕,怎么办?”
“我还记得六岁的时候你带我去动物园看老虎,我隔着玻璃也不敢去摸它,你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说看它的眼睛,我才发现动物的眼睛也有情绪,戒备又恐惧。”
“回家路上的草丛边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条蛇,我吓得跳起来乱跑乱叫,那蛇吐着蛇信扭动滑腻腻的身子直冲我而来。你喊让我别怕,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去打它,结果它居然被你吓跑。”
我抓紧母亲的手,每说一个字都感觉胃在下沉,脖子在被勒紧:“你说这群王八蛋都欺软怕硬,说我要勇敢,要反抗,要天不怕地不怕,要无所畏惧。但我怕,我怕死了,我只是一个胆小鬼,我怕失去你,我怕再遇见他,我不想勇敢了,我真的不想。”
“妈,自从你生病后我就每天惶惶不可终日。我的勇气并不是因为我本身的勇敢,我的勇敢都是装的,你才是我勇气的源泉……我就是个废物……没有你我就根本没有面对这一切的勇气。”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住即将崩盘的情绪,把头埋在母亲的身边,鸵鸟一般掩耳盗铃地把自己藏起。
兴许是错觉,我似乎真的在一瞬间感觉到了母亲用指尖轻轻地勾住了我的手。
可我现在倒宁愿希望她一辈子也不要醒过来。
回去时天色已晚,小筝告诉我邢戚午去英国出差,最快也要一个星期后才能回来,我身心俱疲地点点头,没吃晚饭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体检的医生准时到达,那医生有些面生,不像是邢戚午常唤的那几个。
我没在意太多,神色困顿地任由他把我翻来覆去的检查。
兴许是最近状态不佳,我总感觉头脑昏沉,时不时还想吐,没什么精神和食欲,偶尔还会不堪地想起李孜泽,渴望他的拥抱与进入,经常早上起来内裤时濡湿一片,我常常要忍着反胃清洗过后扔进垃圾桶里。
“好了。”
医生把手套脱下丢进垃圾桶里,让我最近注意饮食,腺体摘除手术将在周五进行。
在母亲身边的时间就犹如白驹过隙,周四那天,我难得迷信一次去庙里求了两枚平安符,一枚做成了项链挂在母亲脖子上,另一个我则随身揣在身上,汲取勇气。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死在明天,但如果我真的死了,我许愿母亲永远也不要醒过来,哪怕植物人一样的活着也永远不要醒来。
被推上手术台前,我的心情由紧张逐渐变得平静,医生们围在我的身旁,麻醉药让我的意识逐渐昏沉。
他们的嘴开开合合不知在说些什么,手术刀拿在手里比划着,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等待解刨的青蛙。
我使出全身的力气凝聚在指尖,想最后再碰一碰我的平安符,可却怎么也够不到,眼皮像缓缓落下的帷幕,封隔住了我与世界的最后联系。
睡吧,我安慰自己道。
“砰——”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天巨响,周围的张惶声瞬间在耳边炸起,我眯开一点眼睛,模模糊糊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居然是邢戚午。
他怒气冲冲地朝我飞快走来,毫无一点平常佯装的绅士气度,下一秒似乎就要扯着我的胳膊我把我拖去审讯。
我努力打起精神去看他,才发现邢戚午的眼白里平添了许多根猩红血丝,眼下也青黑一片,显然是没怎么休息便直接赶回来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力气思考,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邢戚午咬牙切齿地攥着我的手臂,恨不得将我的骨头和皮肉一起捏碎,厉声道:“时锦,你他妈怀孕了你不知道吗?!”
下一秒,我的意识全面丧失过去。
好像周身被拉入一个混沌的世界当中,黑白两色交杂在我眼前却融不成灰,黑白分明的让人心生恐惧。
我目光一眼望不到尽头,腿像是被灌满了铅般沉重,仿佛有无数只手拖拽着我一般。
我皱着眉头走了两步便累得直喘气,拼尽全力大喊一声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正当我迷茫之时,远处突然飞来了一道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只类似麻雀大小的青蓝色小鸟。
我努力辨认,发现这是一只青鸟。
它似乎一点也不怕人,扑腾着翅膀围着我打转,想要寻找一个落脚点。我心领神会地伸出手,它立刻便落上来亲昵地用脑袋蹭我的手背。
记起之前听老人说青鸟是拥有三足的神鸟,许多人将它视为传递幸福佳音的使者。
我用拇指揉它的脑袋,温声向它道:“你好呀。”
它唧唧喳喳叫了两声,飞在我的前方似乎是要指引我向前走去,我缓步跟着它向前走,腿上原有的重力神奇般消失不见。
越是向前走去,四周的光芒便越亮,在尽头处,青鸟停止了飞行落在我的肩膀上,它用嘴啄了下我的脸,继而似乎恋恋不舍般朝来时的路飞了回去。
“谢谢。”我朝它道。
在它飞远后,四周光芒愈胜,一个闪神,我瞬间睁开了眼。
看着熟悉的天花板,我愣了两秒后大脑才逐渐开始工作,我舔舔干燥的嘴唇要水,可给我递来水的却不是小筝,而是目光复杂的邢戚午。
我将水一饮而尽,急切地问:“手术成功了吗?”
“你不记得了?”
我摇摇头。
邢戚午板起脸,居高临下地站在我的身侧道:“你怀孕了,所以手术取消。”
我怀孕了?我怔怔地看着邢戚午:“谁的?”
邢戚午似乎被我的反应激怒,咬牙切齿道:“你还敢问谁的?是谁的我怎么清楚?!时锦,你都已经怀了将近两个月的身孕,你居然连孩子是谁的都不知道!”
我梳理着时间线,赫然发现那段时间正是李孜泽刚回来的时候,我与他和邢戚午都有过性行为,心下顿时轰隆一声,激起千层浪来。
“这个孩子不能留。”我想也没想便斩钉截铁道。
“先生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邢戚午怒视着我,“因为这个孩子有可能是我的!”
我不可思议道:“你也说了是可能,目前这个孩子比起你更可能是李孜泽的,你犯什么神经啊邢戚午?你好好看清楚,我是时锦又不是谢久宥,你要是这么想当奶爸或者接盘侠外面有的是人在你家门口排队,别在我面前发疯!”
邢戚午被我堵得哑口无言,看得出他在竭力隐忍着怒气,最后只说让我安心养胎就摔门离开了房间,临走前,他还着重警告我不要乱跑。
我摸着肚子久久不能回神,没想到居然真的如李孜泽所愿。
我不可自控地想起李孜泽偏执病态的模样,把指尖攥紧掌心,暗自下定了决心。
这个孩子绝对不能留。
邢戚午不知道发的什么疯,现在看来腺体摘除手术他是不会支持我去做了,进行手术给身体带来的巨大伤害绝对不可能让孩子安然出生。
但如果现在不进行摘除,越往后拖我只会越想要依赖李孜泽,并且这个孩子对我来说只会是把我再次拖进无尽深渊的累赘,如果实在不行……我脑海中隐隐浮现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邢戚午很快又飞去了英国,他那边的事还没处理完便因为我飞了回来,听说惹得合作伙伴很不高兴。
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我怀孕后他便在我身边安排了许多人手,就连母亲的病房他也转到了更为隐蔽的地方。
母亲的病情最近有了很大的好转,我常在她身边陪她说说话擦拭身体。小筝给我买了盆六月雪放在病房的阳台旁,那植物不似外表那么柔弱,出乎意料的很有朝气,成长的速度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
邢戚午时不时会给我打一个视频通话,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固执地不允许我挂,我照常做自己的事情,他则是继续办公。
偶尔他会趁我不注意时偷看我几眼,被我发现后便干脆直接理直气壮地盯着我看,别扭地问我肚子最近有没有不舒服,食物如果不和胃口就继续换主厨。
李孜泽则自从那日后再无音讯。
只是时间越拖,我心中便越有不祥的预感。
因为怀孕,我的情绪逐渐变得敏感起来,常常风吹草动都让我胆战心惊,一切所谓的“岁月静好”在我看来都好似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六月雪最近的长势不好,常常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上网去搜说可能是因为阳光照射太强烈,于是我便把它搬到了荫凉处。
天气最近炎热的过分,隔着窗户都隐约能看到外面的热浪,几辆加长版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的树荫下。
我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拿湿毛巾帮母亲擦手,隐约感觉到她的指头微微颤动了下,我心头突地一跳,仿佛有人敲锣打鼓起来。
我压下心头的悸动,小心试探道:“妈?”
指尖如上长的笋般再次颤动起来,我狂喜地站起,毛巾顿时掉在地上擦出一小片湿痕,因为无人在意默默流下了眼泪,又很快被空气里弥漫的热气蒸发。
母亲缓缓眯开了眼又很快合上,她像是已经忘记了睁眼这个动作,正在很努力地再次学习,我默默地陪在她身边,犹如她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一样。
我想再叫她一声,却激动的发不出声音,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呼唤。
母亲在我的注视下缓缓张开嘴,声音细如游丝:“小……小锦……”
我眼泪顿时决堤而出:“是我,我在。”
正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了吵闹摔打声,还有奔跑的脚步与尖叫不绝于耳。我想去门外看一眼却被母亲死死地勾着手,她流着泪冲我摇头,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小锦……”
她哀哀地叫着我的小名,仿佛只要再次松开我们紧握的双手,我便会被卷入无尽的漩涡之中。
我反握住母亲的手,心中已有预感,只坚定道:“我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