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泽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是在十岁那年。
那天他的父亲李沉渊一反常态,用温柔的神色拉住他的手,带他走进了一个阴暗的地下室里。
那时他才发现,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所谓“母亲”,原来简单到只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一位美丽的,被摧毁的,歇斯底里的oga。
李孜泽看到叶遥的时候,后者的身体正以一种奇异的姿态扭曲着,破叶般残败在潮湿的地面,他的眼神昏暗破灭,仿佛已行将就木,但却在看到李孜泽他们的瞬间变得徒然狠戾起来。
如同恐怖片里狰狞的恶鬼一般,叶遥从粗哑的嗓音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憎恨话语,对着两人散发出所有的恶意,怨毒,与诅咒。
李孜泽不知所措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向身旁的李沉渊。
男人一如往常般忽略他抗拒的动作,含情脉脉地看着叶遥,语气温柔到有一股深渊终于被填满的意味,他告诉李孜泽:“你去说服妈妈和我在一起,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一家三口?
可李沉渊的“一家三口”多如牛毛,只李孜泽就见过好几个打扮或美艳,或清纯的女人给他带来一个个正在襁褓里的弟弟妹妹,只是很快就又被打发回去。
李沉渊口中的所谓团聚,不用脑子去想也知道只是他无聊时偶尔打发时间的休闲娱乐,但他却又一次强制性的把任务布置给李孜泽,然后把他锁在了那个地下室,和叶遥一起。
每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没有得到过爱,也会对“母亲”这个称谓感到好奇,于是李孜泽试探性地朝他靠近了一步。
出乎意料的,叶遥表情柔和下来。
他勉强坐起身子,把额间脏乱的黑发拨开了些,用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叫:“孜泽?”
他不确定地喊道,然后又说:“来,让我看看你。”
叶遥语气温和的像是在拿糖来诱哄稚童,仿佛从小看他长大般的疼爱宠溺,可下一秒,他的十指稳稳落在了李孜泽尚且稚嫩的脖颈上。
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只有人失去呼吸与心跳,直到李孜泽看向叶遥的眼睛,那里有毫不掩饰的恨与怨,他猩红布满血丝的眼如同一只被逼至陌路的困兽,在鱼死网破时孤注一掷地落下最后一击。
李孜泽双眼翻白,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胡乱踢着腿的动作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他眼神逐渐涣散,在长久的窒息中失去色彩。
然后他身体突然重重摔落在地,五脏六腑回归原位,从鬼门关拼尽全力爬了回来。
别误会,叶遥当然没有心软,是李沉渊从没让他吃饱过,他没有力气了。
片刻后,李孜泽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边咳嗽边朝出口跑去,可铁门被李沉渊牢牢锁死,就连一粒灰尘也飘不进来,逃不出去。
往日的一幕幕在眼前重演,又是这样,李孜泽无助地抱着脑袋,脱力地缩在墙角。
这不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
李沉渊从不爱李孜泽,但却最满意他,在李孜泽刚刚可以拿起筷子的年纪里让他摸刀,在别的小孩看动画片笑得没心没肺时逼他去做人体解剖。
格斗,剑道,枪支,以及各种不可说,李沉渊从不管他年幼的身体是不是在超负荷,但李孜泽却固执地从未朝他期盼的方向发展,被打到体无完肤也不愿意踩死一只曾经挖伤过他的猫。
在李孜泽又一次试图放走那只奄奄一息的白猫时,他被李沉渊拉着手带到了这里。
地下室的空气不流通,每呼吸一次嗓子里就锈进灰尘,湿冷不堪。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叶遥竟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舒展着纤细美丽的四肢,神情专注地跳起一支古典舞蹈,仿佛这里不是潮湿阴暗的地下室,而是堆满聚光灯的明亮舞台。
李孜泽转过头,不解地看向他。
叶遥的舞很美,即使那个时候李孜泽还很小,但却能清楚的感知到,他所跳出的舞里蕴含的美与力量是许多专业舞者穷极一生都无法达到的顶点。
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被锁在这里?
一舞毕,叶遥双腿无力地软倒在地上,他大口喘息着看向李孜泽,问:“你会跳舞吗?”
后者畏惧地摇了摇头。
“你和我一点也不像。”叶遥冷笑一声,语气恶狠狠的,抬头的样子像只骄矜的鹤,没再和他说过一句话。
李沉渊倒是没打算把他们饿死,到了晚上派人送了几碟清粥小菜,但分量显然只够一个人的。
叶遥毫无谦让之意,强硬地把李孜泽推开大快朵颐起来。据说他之前厌食,每次送来的饭都只能勉强吃下一点,虽然总共也就一点,但唯独这次,他把饭吃得一干二净。他们之间不像母子,倒更像仇人。
一连三天过去,李孜泽都没能从他手里抢下任何食物,时间越往后推移,李孜泽越能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不断流失,他突然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随身带刀。
困、饿、累、冷占据了李孜泽的身体,他头脑发昏,命若悬丝,蜷缩着幼小的身体藏在角落,就在他绝望之际,忽然有一道逆光的阴影出现在他面前。
李孜泽费力睁开眼,看见了叶遥那张即使是在如此脏污的环境中也盖不住的琼花玉貌。
他把一碗小粥放在李孜泽的面前,而后转身离开。
李孜泽回光返照般爬起身体,狼吞虎咽地吞下这碗粥,叶遥坐在远处皱着眉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再之后每次送餐时,他都会刻意把饭分给李孜泽一半。
第四天,李孜泽小心翼翼地夸了句他的舞很美,叶遥垂下眼睑,神色别扭地说了句谢谢。
第五天,李孜泽试图和叶遥说话,被他嫌弃地一脚踢开。
第六天,叶遥问他今年是不是十岁了。
第七天,第七天李沉渊来了。
彼时叶遥正在跳舞,李孜泽静静地坐在一旁欣赏着他的舞姿,如同欣赏一只美丽的,展翅欲飞的蝴蝶。
听到声音,叶遥舞姿顿停,呲起牙的样子像一只被围困的山羊。
李沉渊问他和妈妈待在一起开心吗?李孜泽看看叶遥又看看李沉渊,点头又摇头。
李沉渊最讨厌他这副摇摆不定的模样,脸色微沉,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起叶遥的头发把他按在地上,拿他的头弹簧般向地面狠狠撞击而去。
李孜泽惊叫着连忙冲了过去,拼命撕扯着李沉渊的大腿与胳膊想救出叶遥,却被前者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在绝对力量的面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李孜泽发狠的一次又一次徒劳地冲去,却一次又一次被男人踢开,直到他膝盖破皮,再也爬不起来。
李沉渊格外满意李孜泽送死般的行为,冷冷地勾起唇角夸奖道:“有血性了啊,不错,没想到我十年都没能教会你的东西,你妈七天就教会了。”
闻言,李孜泽喘息着擦掉嘴边溢出的血丝,没说一句话。
被李沉渊强硬拽离开地下室后,李孜泽看见叶遥的眼里有盈盈泪光,后来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朝老佣人们打探叶遥的事情,但他们却都知之甚少。
最后,还是李孜泽名义上的“亲生母亲”把一张档案纸砸在他脸前,恶狠狠地骂道:“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李孜泽没有反驳,只是拿过已经泛黄的纸页,快速读取着叶遥的资料,很快,他拼凑出了这个男人的全部故事。
叶遥原本是法国剧院的舞蹈首席,在一次表演中无意间被李沉渊“一见钟情”,但他当时已经有了意中的alpha,两人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不可谓天生一对。
于是李沉渊便精心设计了一场车祸,害死了叶遥的未婚夫,并让叶遥假死,把他囚禁在了身旁。
叶遥试图反抗,但多次无果,最后绝望地生下了李孜泽。
短短几行字便交代了叶遥的十一年,可他居然还在顽强地试图逃离,李孜泽心中一阵震颤,却隐隐有了新的打算。
再次被李沉渊关进地下室时,他悄悄带了几张特意找人拍下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物是叶遥的父母,也是他的外公外婆。
果不其然,叶遥看到照片的瞬间便声泪俱下,泪水似一条蜿蜒的渠沟,爬满阵痛的骨骼。
李孜泽露出副精心准备过的可怜神情,一个柔弱,无助,祈求爱的小孩。
他仰起头踮起脚尖,心疼地擦去叶遥的泪水,试探性地搂住他的脖子,在没有察觉到叶遥的抗拒后,李孜泽果断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妈妈。”他小心却颤抖地问道,“我这样叫你,你很生气吧?”
“我知道你痛恨我的诞生,因为我是你痛苦的部分源泉,我理解你,同时也感觉非常害怕。”李孜泽皱皱鼻子,委屈地把头埋在叶遥肩上,幼小的身体不停颤动着,“但是,但是我会保护你!我们早晚会逃离开他的。”
“妈妈,我知道我现在很弱,你也很讨厌我,但你是我的妈妈,我只能相信你,而你也只能相信我,对不对?”李孜泽哽咽着开口,话语被闷起来,把泪水整个扣在叶遥的头上。
叶遥还是没有动。
于是李孜泽掀起衣服,展示自己瘦弱身体上各式各样的伤痕,他让叶遥摸自己才年仅十岁手上便布满的老茧,诉说李沉渊对他各种惨无人道的刑罚,倾诉他每日梦醒的无尽噩梦与滔天恨意。
终于,叶遥抱紧了他,像抱住了另一个幼小的自己。
隔天再来时,李孜泽偷拿了盘胶片电影,两人大脑袋贴着小脑袋一起看,亲密的似乎从未分离。
电影放的是《肖申克的救赎》,只是看到一半叶遥便开始流泪,全片结束后,两人决定悄悄把这个胶片埋进地里。
叶遥指了指墙角,拉过来李孜泽向左走的步伐,说:“别走了,就这里。”
当天晚上下起了暴风雨,惊雷把夜空都劈个粉碎,雨滴子弹般砸下。
李孜泽害怕地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于是叶遥把他揽在怀里,声音温柔的像在唱一支悦耳动听的歌,他说:“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就不会再怕了。”
李孜泽抬起圆乎乎的脑袋,露出双迷茫的眼睛:“那还有雷声怎么办?”
叶遥的表情和话语一并柔和起来,他伸出手,温声道:“别怕,我会帮你捂上耳朵。”
于是往后的每一天,李孜泽都在绞尽脑汁地想要如何逃离李沉渊的掌控,叶遥被他从利用对象里果断划掉,变成了可以同行的伙伴。
在他单纯的想象中,未来可以离开的人从这刻开始便不再只有他自己。
叶遥对他说:“害怕就闭上眼睛。”
叶遥对他说:“别怕,我会帮你捂上耳朵。”
叶遥对他说:“李孜泽,我们之间就像是风筝和线的关系,你拉着我,我带着你,我们一起挣脱他的束缚,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过上本该属于我们的人生。”
叶遥对他说:“我和他不一样,我不会丢下你的。”
最后,叶遥温柔地拖起李孜泽的脸,笑得至纯至美,许诺道:“孜泽,我们一起逃出去,好吗?”
李孜泽开心到近乎落泪,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得不停点头。
他扑进叶遥的怀里,像是离巢的雏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叶遥轻拍他的脊背,哼着李孜泽并不熟悉但却感觉无比温暖的歌谣,他拉住他的手像握住了整个世界的正面,阴暗脏污的地下室也变成温暖的巢穴。
李孜泽心中无比雀跃,因为他清楚,从今天开始将会有一个人永远不会把他丢下,并永远爱他。他想要从始至终就不多,只要有一份爱就够了,只要不再被忽略,不再被抛弃,这就够了。
可永远,永远只是当下感情充沛到极致的谎言。
在无人知晓的某天,叶遥独自逃走了。
他带着他们准备好的所有东西,独自一人离开了这里,李孜泽笑容小丑般挂在脸上,端着碗的手一松便掉了下去,饭粒踩在脚下的感觉黏糊糊的,像是被蛛网尽数缠绕。
李孜泽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牢房”,突然浑身不可控地颤栗起来,那是被深爱之人所背叛的感觉,痛心彻骨到几乎令他崩溃。
他想他早该知道的,对于叶遥来说他只是个聪明的累赘,是趁手可利用的一次性垃圾袋,叶遥根本不相信他,或者说,叶遥从未相信过他。
李孜泽在利用他的脆弱拿到爱的同时,叶遥也在利用着他逃出地狱,可在这场看似公平的交易里他却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他真的付出真心了。
李孜泽双目猩红,不愿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疯狂地大喊叶遥的名字,搜寻着地下室的每一处角落。
霎时间,他猛然想到了那天他和叶遥一起埋下电影胶片的地方。
李孜泽蹲在墙角,近乎神经质地疯狂抠挖起来,他没有借助任何工具,潮湿的泥土钻进指缝,尖锐的石块划破掌心,露出一片血淋淋的手,血淋淋的心。
很快,李孜泽悲哀地发现,在他们藏起胶片后的不远处竟然透着一道微弱的光亮,而叶遥却什么也没有告诉过他。
李孜泽恍然跪倒在地,痛苦地嘶吼出声,汗水与泪水从脸庞接连砸落,尚且年幼的他呆滞地捧起那张布满泥土的胶片,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好像要把今后所有的泪水都在此刻流干。
良久,李孜泽擦去眼中泥泞的泪水,一种悲伤在他脸上飞快褪去,随即而来的是无穷尽也,铺天盖地的恨与怨。
他冷然站起身,把胶片狠狠摔在脚下用力碾压,神情肃杀到宛若独自一人在烦躁的黑夜里踩死幼时那只挖伤他的白猫。
李孜泽拿出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拨打电话。
他的声音像在冰水里泡过的嘶哑,失去生气般毫无起伏,只余下一片如坠冰窖的冷漠:“父亲。”他说,“叶遥逃走了。”
“哦?”
“我说叶遥逃走了。”李孜泽一脚踢开那卷胶片,不耐烦地再次重复道。
他神情冷酷到宛如踢走一个垃圾般的厌弃,舌尖顶起腮帮,目光渐深:“我知道他会去哪里。”
你一定要抓他回来。
挂断电话,李孜泽扭头看向窗外,眼神死寂,他忽然发现外面开始下雨了,像安迪逃出监狱的那晚,像叶遥捂上他耳朵的那晚。
但安迪不会回来。
叶遥会。
“你放开我!放过我,我求求你求求你……啊啊啊……不要!不要打我的腿…”
oga的求救声响彻耳畔,李孜泽却充耳不闻,他只是漠然地看着李沉渊拎着满是伤痕血迹的叶遥回到这个阴暗逼仄的地下室。
都是假的,他想。
李沉渊一脚踩上叶遥的肚子,发狠地踢打他,用李孜泽此生所听到过最恶毒的话语咒骂他,羞辱他。
说好不会丢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