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俊美出尘的脸庞布满泪痕,林青青叹息一声,拿起锦帕帮他擦眼泪。
方子衿记忆回溯后,只有五岁的智商,在镇国府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靶子,他连萧殷福一个少年人都应付不来,何况是长他一辈的叔父和婶母。
“即便镇国府待不得,你也不愿随朕回去吗?”
方子衿点头又摇头:“我想见哥哥,回皇宫就见不到哥哥了。”
“见朕?”林青青闻宠若惊。
虽然方子衿前后语逻辑不通,她还是循着孩童的逻辑理顺了思路:在左相府方子衿找到她很容易,而回皇宫,方子衿连东宫的门都进不去,也就见不上她的面。
林青青皱起眉问:“为能经常见到朕,才不想去皇宫?”
猪猪侠都不信。
大可不必。
少年低着头不吭声,无意识地拨弄手指,他掌心有一道鲜明的伤疤,是蛇骨鞭留下的伤痕。
林青青看着五岁龙傲天的小动作,敏锐发觉他这个动作背后的意义——
没有人保护的方子衿在哪都是一块靶子。
他很聪明,比许多人更早意识到这一点,但他的阅历和经验,无法用聪明弥补,便也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
“皇宫那样的地方的确不适合你。可你说错了一点,你不去皇宫,朕必须回宫,至此一别,你我很难再见面。”
少年抬起脸,拭去眼泪的凤眸血色清晰可见。
他剥去了一层壳,一道伪装,清楚地看着林青青的脸。
“你会……骗我吗?”
方子衿自小过目不忘,记忆超群,大家都说他聪明早熟,像个小大人。
任何事他都会事先在心里预算一遍,五岁之前,从未上当受骗过,第一次受骗,骗他的却是他亲近的叔父、“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的婶母。
被关在幽篁山的那段时间,沈娘每日都拿毒药哄骗他吃,他不吃便扎晕他,他逃出密室,就会打断他的四肢,然后再给他接上。
沈娘会用“接错了”的理由,反复研磨他的骨头,鼓捣他的筋肉,让他明白逃跑的代价,愤怒又悲悯地告诉他,都是他咎由自取,她也不想伤害他。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沈娘都会说“乖乖吃完这瓶药,明日放你下山”,然后他等了一日又一日,躺在密室的石板上,快忘了自己还活着。
“明日放你下山”像魔怔一样萦绕在他耳边,打下印记。
他知道沈娘在骗他,可是他控制不住地心怀希望,祈求明日快点到来,祈求她能听到他的哀求,看到他的眼泪,发现他伤心得快要死了。
沈娘不是疯子,会哄着他吃药,会心软,因他哭泣而减少药量,有时候从一日吃十二瓶缩减到十瓶,但她有底线,不会少于十瓶。
沈娘的目的不在折磨他,而是想要把他炼成百毒不侵的体质。
他是沈娘的试验品,亦是她的希望和毕生追求,沈娘舍不得放他走,当日心软,翌日便重新整顿心情,毫不在意许过的承诺。
所以,谎言让他恶心想吐,别人的靠近和任何意味的目光,都会让他产生严重的排斥感,仿佛沈娘落在身上的针,带动骨子里腐烂的毒液,击溃他的意志。
宫里的人披着一张张虚假的面孔,冷眼、暗讽、功利、悲悯,他都惧怕,他想念娘亲和父亲身上的温暖,想念在镇国府快乐的日子。
可是没有娘亲父亲的镇国府还是他的家吗?
他的家被想要杀死他的人鸠占,回来时门口的护卫都不认他的家令他发自内心地恐惧。
他没有安全感,只能从林青青身上极力汲取那一点可怜的安定。
至少,她还不想让他死。
“我想相信哥哥,可以吗?”方子衿的眼瞳像血月后的柔媚夜色,凝视林青青,嘴唇不知何时干裂的。
少年抱着一片不可见地赤诚跌跌撞撞冲到林青青面前,寻求一个不让他路死街头的避风港。
他想相信林青青和他相信林青青,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想相信,是心存希冀,随时可以收回这道念头,不用付出惨痛的代价,他可以失去的只有心里留存的希望。
相信,却是全身心地无保留的信任,会让他粉身碎骨,葬送性命。
林青青在少年眼中看见了恐惧和期盼,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应,看着他眼中留存的光一点点碎裂、消散。
同样无所不用其极,方子衿与殷昊最大的不同是他对别人还心存期待。
方子衿毒入心脉衰竭而死的那一日,还在凝望窗外的落叶,盯着树上尚未落下的零星几片,望着树枝发芽的凸起处,等待一抹他再也等不到的绿色。
不是所有小说中的黑化龙傲天都能得到救赎,他们堕落疯狂、恣意妄为,让天下陪葬。
方子衿是一个喜欢看话本的龙傲天,知道世间存在‘救赎’,便期冀着憧憬着有一日他也能被救赎,也可以从水深火热的地狱爬出去。
就像守着不结果的栗子树的小松鼠,等那棵树结果,即便最后疯癫入魔,也不愿天下倾覆,压倒他的栗子树。
方子衿松开攥着她衣袖的手,林青青终是想起他的那份执着,抬手落在方子衿的肩膀上。
兄弟,我也不是狠心之人。其实我们可以做一棵栗子树上的邻居,一起等栗子树结果,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给我腾个位置?
“随朕回宫罢。镇国府不留你,皇宫不容你,你便来朕身边,朕给你留一片清净之地。”林青青默默在心里加了个期限,在你恢复记忆,清醒之前。
回宫后,林青青先后收到铜雀台的两件宝物,一件是影七带回的剑棺,一件是殷昊献上的太祖遗物蓬莱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