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茶水晾长了,打一壶新茶,再取个小炉子来。”郁娘道。
沉璧会意,忙答了是上前执壶,转身向丹英道:“丹英姐姐,茶房在何处?”
丹英自然有眼力见儿:“不敢当,请沉璧姑娘随我来。”二人一齐福身告退。
“昭阳殿上下无缘无故罚了两月俸禄,对外只说为娘娘积善积福,个中是何缘由,那烧蒸笼的,料理秽物的,都长了眼睛。”郁娘道,只见桐儿手下起落迟了一拍,南婉青倒是面无所动,“若是轻巧揭过,一众人受了委屈如何生怨,如何记恨,娘娘可曾为她想着?何况此事陛下亲自过问,正是气头上,娘娘又召她来宣室殿,火上浇油碍了眼,是死是活,却不如留在昭阳殿。”
郁娘语重心长:“后宫恩宠仰仗一人心意,触怒圣上,何来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娘娘果真心疼她,凡事收敛些,切莫由着性子胡闹。”
醉翁之意不在酒,南婉青如何听不出弦外之音。
“姑姑一心惦念陛下,本宫也不忍误了你的前程,只好留姑姑侍奉宣室殿。日后飞黄腾达,还请姑姑莫忘引荐的情分,多多美言几句。”
“娘娘……”郁娘变了脸色,扑通跪下,“奴婢所思所言都是为着娘娘,绝无二心,请娘娘明鉴。”
桐儿心乱如麻,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硬着头皮捶腿。
南婉青道:“本宫从来是这句话,她犯了何事本宫不管,你作何处置本宫也不管,可若耽误本宫抹牌的兴致,你俩一并卷了铺盖细软,滚出太极宫。”
郁娘自知失言,伏跪一叩首,心有余悸:“是,奴婢知罪,请娘娘恕罪。”
渔歌来时一身素净衣裙,昔日珠翠盈头的娇俏仕女只有双丫髻上两只小银钿,乌亮长发拧成滚圆的丸髻,黑鸦鸦如云团一般,只怕那薄薄的银花片子压不住。她平素喜好穿红着绿,现今竟连未尝离身的芙蓉细玉镯也拔了下来,从头到脚灰蒙蒙,好不落魄凄楚。
“渔歌姐姐……”桐儿扑进渔歌怀里便是哭。
郁娘等人借着点检器物的由头退了身,东阁唯余主仆三人说些体己话。渔歌拿袖子给她擦了泪,言谈豁达:“你既叫我一声姐姐,岂能让你白叫了去。”
南婉青举着话本子捂住口鼻,笑道:“你闻闻她手上可臭。”
渔歌拭泪的手一把掐紧桐儿小鼻子:“臭不臭?”
“不臭不臭,可香了。”桐儿连连摆首。
南婉青作势干呕:“我听着都犯恶心。”
“有了身孕理当犯恶心,你那是害了喜了。”渔歌道,“我足足洗了两刻钟,头发也散开洗了,熏去半炉子香,换了新衣裳才来的。”
南婉青道:“也亏你翻箱倒柜找出这身破烂衣裳。”
“渔、渔歌姐姐,我对、对不住你。”桐儿一抽一抽赔了不是,自荷包摸出一只宝石蜻蜓,“这白珊瑚珠花你、你拿去,你有喜欢的我都给你……”
渔歌道:“我胡乱一嘴你还记下了,娘娘赏的什么新奇玩意儿没有,自个儿收着罢。”
“渔歌姐姐……”桐儿眨眨眼又滚下两颗泪珠,“你平白遭了罪,还是、还是为我,我不知如何报答才好……”
“好祖宗,你只消停些,我便阿弥陀佛了。”渔歌双手合十,朝桐儿拜两拜,念念有词,一时都笑起来,南婉青道:“这几日先委屈你,等年节复了职,你好生守着昭阳殿。”
天威难测,宣室殿龙潭虎穴,渔歌避之不及,欣然答应。
午膳传来德明堂东阁,墨筠只备下十二品菜式,虽说礼制天子进膳四十八,宇文序日用撙节,只取了零数八道,这多出的四品还是昭阳殿来人现添的。墨筠告了罪,南婉青不置可否,撇下一句“晚间依昭阳殿的单子备饭”,墨筠战战兢兢应诺。宣室殿前后不过百步,传话侍人去了近一炷香的时辰,迟迟回禀圣上无暇移驾德明堂,命人备菜呈送宣室殿。
恩威并施或是若即若离,南婉青无心揣测他的用意,点了点头以示知晓。
晚膳亦是如此,侍人方去了半刻钟,南婉青即命沉璧动筷布菜,宫人大气不敢出,遑论出言劝止。南婉青才吃了几口,只听一声“参见陛下”翩然越过碧玉山水屏风,天子袍服赭黄色,衮衮如暮云压顶。沉璧拿眼瞟着南婉青形容,一双银箸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乌皮履踏入暖阁绒毯灵芝花纹,沉稳无声,南婉青放下筷子,沉璧如蒙大赦退后一步,垂手侍立。
“参见陛下。”南婉青起身行礼,毕恭毕敬。
宇文序忖度了一路觌面的寒暄,思来想去只有两句“陈设可合意”“膳食如何”,话未出口南婉青先见了礼,明摆着敬而远之的架势闹气,好容易打迭的软话撞上冷脸子,终究只道:“免礼。”
“谢陛下。”南婉青垂眸落座,一眼不看他,暖玉食筷入手,如生一色的莹白细长。沉璧大着胆子上前伺候用膳,眉目低敛,心里头七上八下。
宇文序默然坐去南婉青身侧,宫人奉来热水棉巾,又换了新的碗筷。彭正兴看着二人情形,暗暗叹气,命小太监接过金环拂尘,挽袖净了手,便提起银筷布菜。地龙烧足了炭火,华屋煦暖,内外候着一二十名仆婢,无不屏气凝神,宫阁星灯亹焕,但闻银筷瓷碟磕碰与热锅鲜汤滚沸的响声。
南婉青一心用饭不作他想,沉璧下了数只白胖肉燕,掐着火候舀送热汤小碗,南婉青浅浅咬一口,烫得皱了皱鼻子。宇文序虽不言语,偷眼瞧着南婉青行事,强忍笑意,心头闷气散了大半,侧首一看彭正兴,再看了看清汤热锅,彭正兴岂有不明白的,也拨了几只肉燕下去。
宣室殿国事浩繁,宇文序时常抽不开身,以至饮食失谐,每每进膳搪塞了事,口吞尽,与南婉青同席方且缓下动作,细嚼慢咽,吃得七八分饱。今时坐了一刻钟,即听玉屏山外侍人传话:“启禀陛下,周翰林求见。”
彭正兴只恨手下人顶着一颗榆木脑袋,忙使眼色命人撵出去。
“候着。”宇文序冷声道。
金口落定,又是满宫寂然,彭正兴与沉璧相对一望,各自小心布菜。南婉青吃喝照旧,恍若未闻,宇文序添上半碗饭,多坐了一会儿,待到南婉青拿心,才随她停了筷子。内侍见状捧来两盏茶水,一盏漱口,一盏品茗,南婉青仍吃着点心,宇文序又等了一会子,等不得理会人的意思,便用了茶水悄然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