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桂枝吹熄了烛火,颤颤巍巍得躺到床上,看着小姐利索装好器物,穿好夜行衣,带上面纱。
“小姐,你这个样子,真像话本里的采花大盗。”桂枝从被子里闷闷得发声。
“哪家的小贼有能殿下我风流倜傥。”李思将头发束起,整个人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流转,如暗夜里的湖面般波光粼粼。
李思摸到马厩,步景朝她喷了喷鼻子,李思理了理套好的马鞍,安抚了下白马,将它牵出来。“好姑娘,咱们走。”
马背上夜风呼啸,吹的李思手脸发麻,短短叁刻钟后,水月庵的金光佛顶就映入眼帘。布景跑出了一身热汗,李思将它系在树林里。秋风萧瑟,通夜抱枝而鸣的蝉合着那若有若无,已无鼓声般急促的蛙鸣,夜半钟声悠悠传向远方,等最后一缕余音停歇,李思一甩钩子,翻身进庵。
路经一个别院,只见院口两个侍卫裹紧了身上秋衣,夜凉也抵扛不住困意,两人垂着头倚着门栏。李思扔了个迷烟弹,两人就东倒西歪了。
柳明珵双手交握,平躺于木板床上,瞪着空洞的双眼。今日母亲的强硬,验身时的屈辱,好友的远嫁,父亲的离世,一遍遍在脑中回放,犹如无休无止的诅咒。他曾以为青灯古佛能给他带他带来一丝安宁,可母亲的突然到访和不近人情却又硬生生将他扯回这污浊的尘世里。
外人只看到柳家儿郎的善解人意,宽和大度,贤良淑德。父母从小教导他,出嫁前以母亲为大,出嫁后以妻主为大。男子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做一个好夫君,好父亲,而柳家儿郎不过是个中翘楚,是个高级一点的花瓶。
贵为贵妃的兄长在后宫权斗中挣扎,才华横溢的好友作为政治的牺牲品远嫁边疆,无数困于院墙的男子,还有无数毫无感情的婚姻。柳明珵见惯了那些掩盖着蛀洞的优雅姿态和得体微笑。
自己的父亲病入膏肓,想的还是不能给母亲留下病容损坏她心中的形象,即使痛的直不起身,还是细细描好眉毛,用胭脂掩盖苍白的嘴唇和面容。可即使到盖完最后一抹黄土,母亲也未曾为她这个年少联姻、相伴多年的夫君留下一滴眼泪。
曾经柳明珵想不顾一切的质问母亲,这么多年可曾有那么一刻爱过父亲,但如今他心已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恩宠算什么,名分又算什么,更何况他现在心中有观事自在菩萨。
虽然无心爱恋,但从小的约束教育下,他依旧会做好一个合格的夫君。
李思,现在该称世子殿下了。记得上次见她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在兄长的婚礼下拼命忍住眼里要落下的泪水。
曾经依偎在兄长怀中孩子如今却要在几月后成为自己的妻主。柳明珵想到那双灵动含水的眼眸,一时间竟涌上许多复杂莫名的情绪。他缓缓闭上双眼,幼时伴读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那年他因着与庆王嫡长子李元景同年,又是远景父族柳家之人,便随李元景一同进入国子监读书。凤栖朝对男子的要求是熟读《男德》、《男诫》,解读《烈男传》,通读诗词歌赋,而那些策论、四书五经则是女子的读物。
但当时的李元景却不止于此,他极其聪慧,且才华横溢,每日完成夫子的任务后,他还常找许多兵法布阵、奇物图志、权谋之类的书,读后认真请教夫子。
李元景的胆识和胸襟远超一般女子,在国子监的风头甚至压住了当时的帝姬。夫子都不仅感叹他实在是生错了男子身。但也只能是可惜,凤栖国自古以来以女子为尊,男子不得入朝为官。即便贫苦男子可以选择入军,抵抗外族,上阵杀敌,博取军功来改变命运,但凤栖国几百年来也只出过叁位男将军。
良禽择木而栖,凤栖国的女子经期比现代的女子间隔时间要长很多,如果不是为了备孕而饮求子药,女子根本不会怀孕,而且一个孩子的诞生需要母体的期望和渴求,否则即便怀上也很容易流产,出生的婴孩中女孩更是难得,这就逼的凤栖国的男子不得不讨好女子。男子承担了大部分的粗实活计,家务养育,女子则牢牢掌握着经济政治。
李元景空有抱负却无处施展,柳明珵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年纪一到就得嫁入妻家,成为一个尊贵而被动的主夫,只不过皇室血统和高贵身份能让他有更多选择。当时李元景也清楚知道这点,虽然英俊潇洒,长身玉立,但眉间扫不清郁郁之情,使得他不如一般男子柔和温敛,反而总是一副少年老成、高贵凌厉的样子,让人不可亵玩。
与他相比,柳明珵就如烈日背面一抹皎洁澄澈的月色,脸上永远挂着得体温柔的微笑,见之令人如沐春风。南禺将两人并称为“双壁公子”,凤栖以右为尊,李元景身为皇室,列为“右璧公子”,柳明珵则为“左璧”。
两人同岁,柳明珵又善解人意,不像一般世家公子,要么古板无趣,要么扭捏作态,是李元景少有的闺中好友。
李柳两人8岁入国子监,一年来,柳明珵就没见过一次李元景开怀笑过,但来年春节过后,柳明珵就敏锐地感到李元景有些不同了。他上课竟会少见的发呆,神情苦恼中带着丝许甜蜜,曾经他最是不喜,应付交差的《夫主育儿须知》如今也看的格外认真。
柳明珵听说,除夕之夜,庆王在差些难产的惊险中生下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女婴命中带水,一对杏眼灿若星辰。可惜或许是庆王一直身体不好,生产时又受了许多苦痛,女婴较一般婴孩要孱弱些,常常高烧不退,幸好每次有惊无险。女婴也十分聪慧乖巧,不哭不闹,只有难受极了才会呜咽几声。
课间李元景本常常和他探讨兵家精绝战史,如今却像他最瞧不起的闺中老夫一般絮絮叨叨和他说着幼妹的情况。
柳明珵听着好友那假假真真的抱怨里掩不住的骄傲炫耀,面上虽然微笑应和,心中却充斥不解冷漠。他也有幼弟,几年前,母亲柳堇以为这次怀上的是个女孩,便将其生了下来,可出生时才发现是个男婴,当下就面色不喜,连哺乳期也全部丢给父亲和下人,不曾探视过婴孩几次。
少年的柳明珵常常见到这样的情形:婴儿吵闹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屋内,他的父亲张氏头痛症发作,躲在隔壁的小间里,留婴孩一人躺在婴儿床里。
柳明珵走上前,低头看着布包里皱巴巴一团,哭闹不止的男婴。
不过是尘世多了一个受罪的生命罢了。
柳明珵卸下了平日里总是温和的,连嘴角弧度也完美无比的微笑,冷冷看着自己一脉相连的幼弟,眼中毫无温情。
一个错误出生的多余孩子,既然得不到真情关爱,永无自由,又何必来这世上呢?柳明珵慢慢伸手扶上婴儿脖颈,感受着婴孩汗热的皮肤下鲜活的血液和快速跳动的心脏,手指不由自主得收紧,婴儿似是感到了危险,哭闹的越发大声。
“明珵。”
父亲沙哑无力的声音从偏室传来:“你去东厨里头看看药熬好了没有。”
柳明珵一惊,才反应过来自己差点酿成大祸,一下收回手,发觉小衣早已被冷汗浸湿,婴孩依旧哭闹不止,他稳了稳颤抖的声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应了声“好”。转身离开时又变回那个温润如玉的柳家二公子,没有人知道这个闷热压抑的午后曾经发生了什么。
李思小时候一不留神就会发热,手脚却如体寒一般总是冰凉,出生时又是寒冬,当时庆王府的下人都以为这孩子挺不过来了,可李思发了一场大热,出了满月,反到慢慢好了起来。据说庆王请动了隐居多年的祝神医后代,保住了世子的命。虽然不像幼时那般体弱,却还是要细心呵护着,只要气温一降,李思的手脚变如进了冰窖一般,怎么也捂不热。
听了祝医师的医嘱,庆王将这个宝贝女儿藏在府中,从不带出串门,也不让外人探视,就这么在深闺中娇养了叁年,柳明珵才见到李元景这个宝贝妹妹。
正值夏至,虽不如往年般烈日当空,酷暑难耐,国子监还是按照祖规多放了一天假。柳明珵和李元景约好了去书肆采买些书籍。等到了地方才发现李元景手里还抱着个小娃娃。小娃娃细白的手指随意指了指,后面跟着的侍从就赶忙将那些被点到画本子,小人册收到提着的篮子里。
“元景兄。”柳明珵比李元景晚出生一个多月,往日称他为兄。
李元景转过身来,竟少见得带了笑容,乐呵呵的说:“明珵你来了,给你看看,这是我小妹,李思。”说罢,有低下头柔声细语得说:“思思,这是你表哥,你得叫他明珵哥哥。”
“明珵哥哥好。”小姑娘搂着兄长的脖子,扭过头,好像年画里的仙童,白白嫩嫩一张小脸,圆圆的大眼睛波光潋滟,此时正一眨不眨得盯着他。
“见过思思小姐。”柳明珵微微一笑,拱手行礼,世家公子端得是风雅灵秀,虽是少年,姿态也惹得周围好几位女子侧目。
“元景大哥!”,“李兄!”,“嘿,柳公子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