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银眼睫已经湿了,一时挪不动脚,沈金与卢大妞道:“带我弟弟出去。”
卢大妞哪里敢走。
沈金喝了一声:“出去!”
明明比她还小两岁,卢大妞却实实在在被吓住了,想着她娘到底是被关着的,看沈银吓得在哭了,忙去拉沈银。
王春娘被他那一声喝也吓得一颤,转头一看,一个九岁的毛孩,咽了咽唾沫,把刚才那一下的心惊压了下去。
眼见着卢大妞把沈银拉出去了,王春娘冷笑:“怎么着,我说得还有错?”
沈金一步步走向那栅栏,一双眼死死盯着王春娘,那眼里的深黑,不知道为什么,王春娘看着竟觉有点儿瘆得慌,下意识想往后退一退。
凿出来的小山洞其实压根也没什么位置给她退,她坐在床边,离着栅栏也没两步的距离。
沈金盯着王春娘:“你知道我们家惨,知道是怎么个惨法吗?”
“知道我爹娘和妹妹都死了,知道是怎么死的吗?”
他说话很有条理,语声甚至称得上沉静,可王春娘就是觉得那沉静下面有一种骇人的疯。
果然是疯,他一边掉泪,一边一下一下的笑了起来,没有声音只有胸腔的颤抖,掉着泪,不像笑也不像哭,这样的神色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比单纯的笑或是哭都让人疹得慌。
又笑又哭,又按着心口,许久,他粗喘着盯着王春娘道:“我告诉你,粮食没了,地里的庄稼也被毁了,所有人都被赶鸭子一样赶进城里围了起来,没有吃的。”
“你知道人饿久了会怎样吗?”
“吃人肉,见过吗?”
说到这里他自己呼吸愈发粗重,胸口窒闷得不行,一手压住,一双泛红的眼死死盯着王春娘:“知道我妹妹怎么死的吗?啊?你就敢说这样的话?”
随着这一句话出,情绪也愈加的压不住:“城里到处是吃人的,没本事吃别人,那就吃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孩子吃不下嘴,那就捂死了送给别人吃,跟人换肉吃。”
“你经历过吗?你就敢说这样的话?”
“我妹妹死在我爹手上,我娘砍死我爹,被我爹反击捅死的,知道吗?不是许掌柜救我们,我们兄弟三个也全都得被人割肉煮了。”
“怎么,满意了吗?我们不配活吗?啊?不配活吗?”
“我大哥大嫂救我们还救出仇来了不成?啊?”
手里剩的最后一个竹筒随着这一声质问照着栅栏的间隔处就砸了进去,砸了王春娘一头一脸。
沈金犹按着心口,痛到难当,若不是扶着那栅栏,整个人都要往下滑。
“凭什么啊,凭什么揭我们疮疤,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还能这么安安生生的躲在这里边,还能这样好好的活着啊?”
他说到后边崩溃得坐在那栅栏外大张着嘴吸气,涕泪齐流,多少个不敢入睡的夜里,那些追着他的恶梦好似又回到了眼前,全都压向了他。
卢大妞早在一出山洞就急着喊她爷奶了,田地离家不过几步的距离,卢老汉一帮人奔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许掌柜和沈烈从来不曾细说的,关于沈三、李氏和甜丫的死,竟是这样。
卢拴柱是最怕他娘生事的,离家也就最近,沈金那些话他从往里奔时就听到了,后边那几句让他奔到一半的步子生生止住。
他奶奶当初说的那些话,和眼前沈金崩溃着哭着说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还能安安生生的躲在这里边,还能这样好好的活着这一句控述一下一下砸在他头脸上。
陈婆子慢了一步,过来的时候发现沈银整个人贴在山洞口的壁角处,抖得不成样。
在祁阳县最后的那几天,沈银饿得太狠了,大多时候对外界已经没了知觉,爹娘的死他隐约知道不对头,可他从来不知道,甜丫是这样死的。
他一直以为甜丫就是被人偷了出去的。
心里有个洞
可真相就这样毫无征兆、血淋淋地摊到了他眼前。
这一年堪堪七岁的沈银,整个人被吓傻在那里,那些混乱记忆里他以为是饿狠了的幻觉的颜色与气味,一下子又泼头泼脑将他整个人盖住了。
沈银吓傻住了。
王春娘也吓瘫了。
被沈金嘴里说出的话吓瘫,也被谷中这么多人奔进来的阵势给吓瘫了。
卢大郎浑身发抖,他盯着王春娘,目光如果能杀人,现在的他能将王春娘给活剐了。
陈婆子和许老太太反应最快,一个去拉沈银,一个去拉沈金,劝哄着就往外边带。
卢老汉和卢婆子两耳嗡嗡的,直看到许老太太把哭着的沈金半扶半搀往外带时,想跟沈金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年岁在那里,经历过混乱的世道,所以懂得沈金崩溃间的质问背后到底承受的是什么。
不,没有真实的经历过别人的一切,谁又能真的完全感同身受?
想到兄弟三人刚入谷时的模样,卢家老两口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等沈金已经被扶出山洞了,卢婆子看向在场稍年轻些的魏清和,道:“清和,劳你上一趟入口给周村正递个话,今儿夜里把沈烈、阿萝、大山还有我家二郎、三郎喊回来一趟。”
这话一出,卢大郎双腿一软,差点瘫了下去。
他抖着嘴唇:“娘?娘!”
卢婆子没看他,只看拴柱和大妞兄妹以及后边闻信奔来的铁柱、虎子几个身上。
五个孩子啊,卢婆子这时候是真的想哭。可再是绝望也不敢心软分毫,为着这五个孩子,她已经纵容两次了。
卢婆子整个人都失了力,手往后摸了摸,摸到了床柱,挨着床柱坐了下去,让身体有个可以借力倚靠的地方,而后看着五个孙儿孙女,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落在最大的拴柱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