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全程的有金大气不敢喘,亦步亦趋地跟着沈朝颜,宽慰的话还没出口,就被沈朝颜一扇门关在了屋外。
沈傅生前喜梅,就在书室周围栽了一圈。如今夏末秋始,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虽是午时,室内也被树荫遮得昏暗。
这里是沈傅平日里教沈朝颜读书识字的地方。
满屋子的经史子集,很多都是仅存於世的孤版。别说是nv儿,在很多官宦世家,是连嫡子都不准随意进的。
可沈傅却不一样,至沈朝颜三岁开蒙时起,这里几乎便成了她的专属地。
屋里的每一本典籍她都0过,沈傅为了方便她取书,甚至专门做了可以攀爬的木梯。
偶尔有父亲的同僚前往,看见她一个小姑娘成日里泡在书室,觉得有失t统,沈傅只会笑着同她讲,“nv子善怀,亦堪大志。”
故而君子六艺,实则她一项也没有落下。
只是沈傅逝後,这间书室仿佛成了她心中的禁地,沈朝颜再也没来过。
她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行至那张梨花书案前,拾起静躺在上面的几卷生宣。
这是沈傅生前一直在编撰的验屍集录,几乎是他从事刑狱二十余年的心血。
只是如今斯人已逝,编撰却未完……
“狱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傅执刑狱二十余载,身无所长,独於狱案审慎之极,不敢萌一丝轻慢之心。时反躬自省,铭人命关天……”
心里泛起一丝苦闷,像被生石堵住了嗓子,这几行风骨遒劲的字像一柄柄利刃,紮得沈朝颜x口钝痛。
父亲劳苦一世,堪称呕心沥血,要说他为了一己私心草率断案,即便全天下都信了,她沈朝颜也不信!
如今王党紧b,李冕又势单力薄,难以抗衡。
且陈之仲一si,三司之中,刑部已经是左相王瑀的刑部,而以谢景熙今日的态度来看,他也不可全信。
思忖间,目光竟落於书案旁的小木剑上。
她想起幼时伴读,g0ng里的嬷嬷教她绣花,她却总是在绣花时走神,偷看霍起习剑。
她因此结识了霍起,也因此总是受到嬷嬷的责罚。
可是七岁生日那天,沈傅送了她一把桃木剑。小小轻轻的一支,是为她一个时年七岁的nv娃量身打造的。
从那以後,沈朝颜便再也不用绣花了。
轻抚着剑身的手无意识收紧,沈朝颜眸se渐渐地暗下来。
事到如今,她不想豪赌,可与之相b,她更不想的是坐以待毙。
既然此事不能明着参与,暗cha一脚却未必不可。
沈朝颜一怔,为脑中这个一闪而过的谬念。
可是……还有别的办法吗?
思及此,她行至门边,一把拉开了紧闭的门扉。
有金正靠在外面跟几个家仆低头窃窃,被这突然的响动惊得一个踉跄,脚下一软,直接跌进了沈朝颜怀里。
沈朝颜拎着她的後脖领把人给提了起来。
“去!给我找一身劲装短打。”
“还有面具。”
子时,月黑风高,夜沉如水。
一身黑衣的沈朝颜从陈府偏角的墙头跃下,松了松尚有些僵y的胳膊。
她六岁便伴读於g0ng中,结识了霍家那个不着调的霍小将军,两人招猫逗狗,为祸g0ng廷,几年下来,沈朝颜竟然也习得了些许三脚猫的伎俩。
周遭寂寂,天地酣眠。
陈府正值丧期,府上到处可见白se丧幡。
陈尚书头七还未过,故而此时此刻,陈家人大约都在前屋的灵堂里守着,後院的厢房几乎都是漆黑一片,唯有廊檐下几盏在夜风里晃荡的风灯。
沈朝颜回忆着有金找来的地图,顺着墙角往陈尚书的寝屋0去。
她一路矮身靠着y影遮蔽,不多时穿过一道月洞门,便来到了陈府的後院。
眼前出现一间被烧毁的屋舍,宽敞不说,前门处由三层花岗岩垫高,此等规格,在府中应当是主人所居住的地方。
沈朝颜思忖着,放缓脚步,矮身靠了过去。
房屋的门窗已经上锁,外面根本看不出什麽。
她四下打量一番,从腰间0出一根火烛筒,擦燃,从窗户的破洞里扔了进去。
火光一时窜开,原本模糊的视线清晰起来——排排木架林立,地板上还有成堆的黑灰。
沈朝颜本想绕着屋子转一圈,看看有没有什麽漏洞可以钻。然而还没等她找到进门的法子,几声窸窣的脚步就从远处缓慢地近了。
她立即闪身,避到了廊柱後的一片y影之中。
有人从内府的垂花拱门中行来,看穿着,应是府中的管事和大夫。
两人一前一後地走着,面上似乎都郁结着一层苦se,极至行到书室附近,沈朝颜听到那管事悠悠地叹气。
“之前不是说病情稳定的,怎麽如今说加重就加重呢?”
“夫人之疾乃旧症,这些年一直无法根治,只能用药将养。再说她与陈尚书幼年相识,感情甚笃,如今府上出了这等大事,悲痛之下旧疾加重,也属正常。”
“哎……”老管事闻言愁se更浓,低头自语到,“谁说不是呢?我家大人一向身t康健,偏就近日忽然头痛,若那日大人跟大家一道上街赏灯,也不至於发生这样的……”
管事兀自断了话头,又哀哀地叹出口气来。
那被称为白先生的大夫没接话,沉默地跟着老管事走远了。
夜归於寂,一阵风来,檐下那盏挂着丧幡的风灯打了个旋儿,沈朝颜侧身从後面走了出来。
她从腰间0出一把准备好的匕首,对着封si的窗户一阵划拉。
“喀嚓!”
一声轻响,铆钉掉落。
密封的窗户开了一半,沈朝颜趁着四下没人,撑臂直接跳了进去。
周遭没有点灯,屋里本就漆黑,再加上四处都是些焚烧後的焦黑,沈朝颜一时也有些抓瞎。
她漫无目的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借着远处几盏摇晃的风灯,努力辨认着眼前的事物——博古架、顶立柜、曲屏风、罗汉床……
绕过被烧得jg光的月洞门,沈朝颜就进入了寝屋的里间。
靠墙而置的是一张匡床,再过去就是一张连成一排的矮柜,上面摆了些已经分辨不出的东西。
沈朝颜行过去,擦亮一点火光,细细地端查起来。
黑漆漆的一堆,根本看不出什麽异样。
沈朝颜有些烦躁,叹了口气准备去别处再看。
然而随着那声轻叹,一阵飞灰腾起,沈朝颜一怔,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她思忖着,退回了靠近匡床一侧的矮柜处。
火光明灭,一个莲花制式的三彩五足香炉引起了她的注意——乘放余烬的地方铺着厚厚的一层香灰。
所以刚才那些乱飞的灰烬,应该就是炉里烧剩下的香灰,可是……
沈朝颜蹙眉,借着火光往香炉内部看去——
乾乾净净,没有一点余香。
照理说,若是香料燃尽後被置换,伺候的人会将香灰一并清理乾净。
而如若凶手纵火之时,炉里的香料还没有烧尽,那经过这样一场大火,香炉内怎麽都该留下点香料的余烬才对,怎麽会……
“咚——咚——咚——”
几声夜锣敲过,远处漫过一条火光和几声脚步,是夜巡的家丁。
沈朝颜赶紧吹灭手上的短烛,矮身往立柜旁藏了藏。
等到脚步声远去,她才重新起身,从腰间0出一块布片,又ch0u出匕首,将香炉上的灰烬刮了一些包好,藏进了怀中。
时辰已然不早,沈朝颜不敢再多耽搁,离开主寝後便向府内的後房去,想着找找其他线索。
她顺着墙角一路悄行,借着屋前的一颗歪脖子树跳上屋顶,正想着是不是掀了瓦跳下去b较好,却听身後一声闷响,像是什麽夜里不睡觉的猫儿落在了上面。
沈朝颜一惊,赶忙捂鼻回头。
可这一看,却跟一个b猫可怕百倍的东西面对面了。
那是一个与她一般穿着夜行衣的人。
饶是他单膝跪着,就身量来看,也应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四目相对,周遭静默,藏了一晚的月华却在此时从云後探头,在两人身上铺下一片薄纱。
“嗖——”
空气微鸣。
一柄冷光倏然破空,卷起一阵罡风,向着沈朝颜直扑而去!
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剑锋已至近前。好在她反应够快,侧身一翻,寒风堪堪擦着耳畔掠过,留下一丝割人的凉意。
沈朝颜一怔,为这招背後裹挟的森然杀意。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人,只见如水月se之下,他一身玄衣笔直而立。手上一把出鞘寒刃泛着白光,饶是被面具遮去大半张脸,也能从那执剑的姿势中,读出一gu凛然的寒气。
他静默地站着,周围的空气也开始缓而慢地一点点封冻。
沈朝颜的头皮登时就麻了。
方才地成了众人眼中的“王党”之一。
或许是出於笼络才俊的想法,温良升官後不久,王家就向温家提了亲。
而沈傅可能也是看到了王瑀的野心,一年前才会主动向谢府提出缔结姻亲的想法。
毕竟定国公谢钊常年驻紮安西,手上握有十五万安西军的兵权。若是姻缘能成,对沈家来说,确实是个千好万好的盘算。
可这下倒好,沈傅一去,留下小皇帝和昭平郡主这两烂摊子,扔给谢家,这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谢夫人越想越惆怅,转而看向谢景熙语重心长地唤了他一句“顾淮”。
顾淮,故怀,取怀念故人之意,是谢景熙的字。
谢夫人想问,但又觉得残忍,故而只是委婉道:“你老实跟娘说,当初答应沈家的联姻,是不是为了调查当年镇北王……”
“母亲。”
冷沉的声音,仿佛方才温言好语与她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谢夫人一愣,没再说下去。
“大人!”
门外响起裴真的声音,只这一句话的间隙,人已窜到堂内。
他看了眼一旁的谢老夫人,又看了看谢景熙,咽了口唾沫道:“昭平郡主把陈府的管事给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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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谢寺卿提着yu掉不掉的k子,回了大理寺。
裴真:???大人,你?……
裴真来报的时候,是说“昭平郡主绑了陈府的管事”,谢景熙引申了一下“绑”的意思,猜他大约说的是把管事带去了沈府。
然而等他带着人往永兴坊去的时候,裴真才喊住众人,说昭平郡主就是在陈府门口把管事给绑了。
五花大绑,是字面意思的“绑”。
谢景熙蹙了蹙眉,一时被这人的行径震得无言。
在人家府门口把人给绑了,果然是欺负人也讲究个蹬鼻子上脸,要做就做得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也不知是不是该赞她一句磊落。
夏日天长,时值傍晚,正是沣京百姓收工返家之时。见得如此阵仗,大家虽不敢靠近,但也不禁纷纷驻足,伸长了脖子朝这处打望。
虽然早有准备,但等谢景熙拨开众人行过去的时候,他还是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一下。
陈府丧期未过,门簪和廊柱上都是白se丧幡,府内孤儿寡母,现下更是满眼的寥落,与沈朝颜的华辇b对鲜明。
陈府的管事被几个身强t壮的亲卫压着,手脚被缚,跪在廊下。
而那个罪魁祸首,却泰然坐於众人之中,一把玉骨扇,一碗清凉饮,好不惬意。
许是听见身後响动,她转身看来,目光与谢景熙交汇的时候,眼里的粼光一闪,难得没有露出被败坏了兴致的神情,还破天荒地唤了他一句,“谢寺卿。”
颇有点别来无恙的味道。
想起前日夜里,这人被他制住手脚还一副张牙舞爪、出言不逊的凶样,谢景熙自然不会被她现下的“乖巧”给骗了。
“臣见过郡主。”
依旧是一板一眼,不紧不慢地一揖,照着君臣之礼,丝毫挑不出错处。
不过今日的沈朝颜仿佛心情真的不错,竟让人再搬了架圈椅来,示意谢景熙坐下说话。
谢景熙垂眸瞟了那圈椅一眼,依旧站着,面无表情地问沈朝颜道:“敢问郡主,陈府管事是因何犯事,值得郡主这样大动g戈?”
不问还好,谢景熙话音刚落,方才还jg神百倍的人,立马就蔫儿了气,病恹恹地往靠背上一歪,单臂扶额“哎哟”了一声。
那演技,简直堪b梨园里的名角儿。
“回大人的话,”没等谢景熙再问,有金自觉开了口。
“我家郡主前日夜里忽犯头疾,请了g0ng中太医诊治也不见好转。情急之下,奴婢想起老家的一个得道仙人,请了他来为郡主看诊。哎呀!结果这一看才知道不得了!
仙人说在距离沈府东角一个坊市的地方,有人在暗中做法,要用一个yan年yan月yan日生的nv子命格,去镇压府中新丧的煞气。我等照着仙人所给指示搜寻,果然在陈府院内找到一座不知作何之用的祭堂!”
话音落,人群譁然。
跪在地上的管事脸se煞白,缩着脖子抖如筛糠。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吼了句,“玄方之术,口说无凭,岂可以此定罪?!此等做法,与草菅人命有何区别?!”
那人言毕,围观百姓群情激愤,纷纷要求大理寺入陈府查看,给个说法。
如此一来,反倒正中了沈朝颜下怀。
想她在民间的声名,这些人会站在她这边就怪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以谢景熙在民间“谢青天”的威望,这下不来一把“顺应民意”的把戏,肯定是说不过去的。
沈朝颜“哎哟”一声,做出心虚的样子,撑臂扶住了额角,嘴角的弧度却怎麽都压不下去。
谢景熙把她的把戏都看在眼里。
之前大理寺一直想进陈府查看,苦於没有机会。他夜里探访到的东西,也只能作为辅助消息,不好当面拿出来讲。
可这一次,沈朝颜正大光明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真不知是该说沈朝颜利用了他,还是帮了他。
“大人?”
裴真在这时走上前来,静候吩咐。
谢景熙没说什麽,对他微一颔首,示意带人进府查看。
裴真当即带着大理寺一g人等进了陈府。
“谢寺卿。”
身後传来清丽的nv声。
饶是谢景熙再不喜沈朝颜,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生了把悦耳的好嗓子。
他从小习琴,通晓音律,自是知晓嫋嫋余音,洋洋悦耳之意。
世人都道他喜诗、善画、书法、棋艺皆是翘楚,却不知他甚少赏乐,不是因为不通,而是由於太过喜ai,以至於碌碌庸流,皆难入耳。
之前几次见面,两人不是在对峙,就是在掐架,如今被她这略带欣然的声音一唤,谢景熙当下微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