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还是旧春光,桃花开,李花香。两百年的时间对长生种而言,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让一个人彻底长大。
持明族的告书如雨雪般在景元的案前纷飞了两百多年,有时他会被自己的叹息突然惊醒,原来少年就是少年,能看春风不喜,听夏蝉不烦,感秋风不悲,观冬雪不叹,满身富贵懒察觉,只因年少。丹枫不愿见他,可惜半身由不得,即便是见到了也一言不发。
十王司最深的囚狱,昏暗狭窄,四面是墙,甚至一门一窗都不开,泥水板后埋着持明族的封印桎梏与十王司的监视感应,外面的进不来,里面的出不去。原本丹枫不在这。镜流攻出十王司,于星槎海大战后失踪,十王司不吃景元那套,采纳了持明族的上书连夜修葺了这座深牢,将丹枫关了进去。景元摸着黑走在狭长的甬道里,玄黑色的前路,伸手不见五指,普通人在这里多走一会儿便会失温,经由一道石阶连通,上行如漏斗,易下难上,下行则临渊,一步踏错步步错。
十王司独立掌管生死,置于六司之外,景元鞭长莫及,等下属来报,只拿到一张轻飘飘的文件,持明族剩余族人联名,十王司加盖通过,不过是通知他一声想来多讽刺。
建木深入鳞渊境,随封海暂时沉寂下去。持明族已无外力再牵制建木,只剩下这个方法。丹枫囚于深牢,景元代行他的职责,定期前往建木。龙师对他们极为排斥,尤其在闻到景元身上剩余平淡的薄荷香,似乎更加确定他们是一丘之貉,言语间毕露刁难讽刺。持明族遭此一劫,人人神经敏感,找事的一个接一个,寻访一次犹如褪一层皮,亲卫们皆有苦难言,只能加派人手把他们的将军围的密不透风。
滔滔白浪从天际滚滚而来,银白皎亮的波涛推涌追逐,渐渐由远而近,越近越高,越高越响,宛如千军万马挟着雷鸣一般的轰然巨响奔腾而至。诸海闭合,白浪击岩,至此,一段长达百年的往事也算能翻篇。
十王司的工作人员似乎真将自己代入进阴间官差的身份中去了,一个两个铁青着脸扮死人,半分人情味都无,连连要进来还特意告知他不得见光,一路上磕绊刮蹭撞来撞去。景元擦了把手,上面蹭上了点东西,滑不拉几可能是墙上的苔藓。地牢潮湿有霉味,算来丹枫化卵破蛋也有十年光景,只等持明族松口,他便能出来。
牢门沉重古旧,轴承转动发出巨大轰鸣,在狭小的空间内回响。内室似有铁链碰撞,叮叮咚咚好一阵才停下。景元踏进一步,即使以他的目力也无法视见一物,只能边走边伸手去触摸。他边进,里面的活物边退,走哪躲哪,陡然捉到一块柔软微凉的软肉,下一秒手臂一疼,被什么东西狠狠咬住了。
“嘶——”
景元抽气,手臂上的肉都快被咬掉下来,此时管不了那么多,摸出玉兆开了前灯。来之前他以为自己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此时见到幼年的持明仍然免不了大吃一惊。
十王司不会特意照顾掀起仙舟大乱的罪人,百年前丹枫受褪鳞之刑,同剥皮无异———从脊柱下刀,一把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慢慢展开肌肉再从中抽髓,想来让人生寒,十王司血光冲天,无尽地血色雾气萦绕,阵阵腥风闻之欲呕,深出可见藏于皮肉之下仍然跳动的心脏。丰饶赐福成了刽子手的帮凶,丹枫死不了,持明族说他想的太美。
“抱歉。”
这是丹枫对偷溜进来的狸奴说的最后一句话,大猫凑过来贴上他冰凉的鼻尖,温暖丝滑的长毛传出一阵阵甜蜜的炒米味,他抬手摸了一把,却扯动了背后的伤,一时间又是血流如注,冷意上脑体力不支。昏倒前大猫爬伏在丹枫身边急切地喊着姓名,只有刚才摸过的地方蹭上深暗的血迹,将白毛粘成一块一块,丹枫想帮他蹭掉却有心无力,彻底遁入黑暗。
符玄到处在找景元,持明族投报云上五骁还有一人窥窃过族中密钥,又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此人已过玉界门,望将军摒断私情,派云骑捉拿。
"无事符卿,不必理会"景元神情淡淡,脸色潮红,时不时搓捻自己的手臂,丹枫的血凝在他的手臂上厚如结痂,许久洗尽却仍有散不去的腥味,"此后若无确切消息,一概不论不理。"
"将军,你"符玄眼疾手快,将房内门窗全部掩住。她也是坤泽,眼下房内的信息素不断往外反溢,正是发情的前兆,加之炒米味中混了一股极其浓重的薄荷香,景元去了哪里无需多言。
冷雨凉凉的下,砸在房檐瓦片上,落在巷陌旷原中。府门紧闭戒备森严,这场情热来的不凑巧,在此时竟落入尴尬的境地。二人只得退而求其次,将所有事务皆转进内线处理,也许是景元从来没用过信息素抑制剂,此次尝试非但没有起效反而排异过敏,又发了红点,索性也不避着太卜,变成猫咪,从被窝里钻出来,一拐一拐地去箱子里翻他的私章。符玄也只吃惊了一瞬,片刻便也投入公文,见景元病怏怏地够不着桌面,还够过垫子帮他垫高。
"多谢。"景元下意识凑过去蹭蹭她的手,以往有人帮他总是这么道谢。
符玄被狸奴湿软的鼻头蹭到,温温热热暗自吓了一跳,眼看景元蓬松的白毛纠结好一会儿,假借拿公文之余,摸到了猫尾巴,才不是眼馋。
仙舟罗浮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期,神策将军独自奔忙了前半段,幸而后半有能人好友相助,虽然"杯水车薪",但也能减之一份苦意。午夜,闷雷炸响,大雨倾盆,灯柱烧出层层烛泪,到了末梢,室温调到了最适合睡觉的温度,案几残卷、暖窝厚被,下面躲着熟睡的白猫和粉兔。
持明转生忘尘,借此来规避魔阴身发作。小少年的长相与丹枫别无二致,灯光映在他眼中,正如烈阳怒烧,将根深蒂固的毒瘤和昔日过往尽数化为灰烬。景元帮他解下锁链带上遮帽,遮住短短的类似嫩姜的龙角。他的衣服不合身,前世留下的今生再穿怎么想都不和礼数,少年拽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袍子不松手,被景元一打,手背微红,总算肯换上新衣服。
还是符卿选的合适。景元汗颜,想到自己按照丹枫身量买的成衣,又大又随意,恐怕走出去没几步就又要脏了。少年撇了一眼景元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只是简单擦拭血流未止,便想也没想凑过添了一口,第二口没添上便被景元捏住嘴巴推开了去。
他疑惑的摸摸嘴唇,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动作过于熟悉,也无抗拒之意。持明传承中本就可以以口涎入药,加速伤口融合,景元又为何阻止,他不解。
景元起身朝他招手:"走吧,我们回去了。"
说罢,玉兆的灯便熄了。牢房归于黑暗的一刹那,影子就像惊起的魍魉妖魔,各散而去,随即归于黑暗。只听见带路人鞋跟撞击地面的重响,沉入地面令人眩晕。
景元走走停停,也不知后面小孩究竟跟没跟上来。明明应该是十岁的年纪,却瘦瘦小小远达不到应有的体格。持明撞上了他的后腰,发出一声闷哼。实在是一次有趣的体验,他还未曾见过丹枫年幼的模样,来不及好好揉捏一番,却又担心起他还能不能长回上辈子的高度。
索性抓起少年的手腕,细摸之下是一圈血痂,粗糙不平,累年桎梏磨损导致。少年刺痛回缩,那人转而握住他的手心,指骨分明,热度暖溢,是从出生起还尚未认知过的高温。烫热、舒心,挟着好闻的香气走过漆黑深幽的甬道。
十王司外雪满人间,阳光大好,空气中四下飞舞的灰尘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少年怔怔地盯着景元和他交握的双手,忽而又回望十王司,黑暗彻底离他远去,甚至永远不会再临。
一别,往何归,一梦,往何去。
迷茫没持续太久,寒意从脚底刺入骨缝中迫使他回神。下一秒天旋地转被那人拦腰抓起夹杂臂间,少年急切回头。
景元善解人意把咬伤的手臂伸过去,谁知被小孩抓了又要上嘴:"在这边。咿!你是变异成小狗了吗?丹呃,丹卿。"
持明无辜抬眼,龙角顶出两朵包包,双目交汇,余晖铺满眼底,亦照亮了前方。
街上人尚且不多,勤于早起的路人愣神,眼睁睁地看着神策将军扛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孩从拐角处消失,脚步轻快灵巧。景元腹诽符玄怎么不买鞋,导致他只能把人拎回来。
短短半天仿佛做梦,少年赤足踩在神策府房间的木地板上,下面烧着地龙,脚底热的直缩。房内混乱一片,却香的好闻,桌上桌下都是纸张和电缆线,光幕上还开着一大堆窗口。景元把人扔房间,自己还有事要处理,便让他等会儿吃点东西就在这儿歇下。不过一刻钟,大门哐当一响,只见一位身材小巧的粉毛少女,拖着个食盘就闯了进来。
"食堂师傅今日起晚了,只做了这些,先将就一下吧!"符玄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开了,留下几笼虾饺、蒸包、烧卖并奶茶,一个人如何也吃不完。
持明拼死还剩下小半,摸着滚圆的肚子在房间内转悠起来。出生即囹圄,世事与他擦身,除了识字,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房门书架高立,约莫藏书上千,随手翻出一本,竟是讲情说爱的话本,首行便是四个印刷大字:卿卿如晤,空白处有前人笔记,字迹泛黄将"卿卿"重抄了一遍。少年拿过一张公文比对,也不是景元字迹,想来不知是谁,便生无趣。放回时缝隙狭窄,将后页折了一角,露出一枚红印。
他打开一看,书文后页真真印着两个大字:「丹枫」
朱色凹底,白色成纹,同公文上的「景元」凑成一对鸳鸯印。
有句老话叫做:十几岁的年纪狗都嫌,对此,景元深有体会,并且对丹枫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幻灭。
"丹恒。"少年淡淡抬头,语气坚定。
"抱歉"景元闭眼,他只不过略微停顿,还没适应。
跟在他身后的咪咪似乎嗅到了一股不妙的气味,难得没贴着景元走,抬起爪垫跃上栏杆,踩着细长的红木扑进外面的花坛。倘若能忽视其巨大的躯体,以及被它从花圃里炸出来的粉蝶,其行止与猫无二。
可它是一只真狮子,假狸奴,医师检验完毕确定是真的小动物之后,特意向将军强调了后三个字,景元松开咪咪爪子上的止血棉,捏着它大且厚实的肉垫,一时竟也默默无言。即便是之后改名「踏浪」,也一直顺口叫着咪咪。符玄见他打趣,那语气亲昵的就像喊自己的儿子。神策将军"育儿"初体验在咪咪身上告一段落,踏浪的存在帮了他很大的忙。
比如,彻底坐实了罗浮神策将军不是狸奴而是狮子的"事实",以及在太卜到处寻他时,可以躲在咪咪硕大的身躯底下,和白毛融为一体,逃过一天公务。
可惜养狮子和带孩子完全是天差地别,二者无法融通。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不知怎么的,丹恒看着眼前的景元,突然想起不久前他翻到的那本经书,勾页折角,墨迹杂乱,经文中佛告须菩提:"尔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皆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字里行间皆告诫,此三心不可得。时间拥有弹性,他似乎从十王司走出又将自己困囚于另一方囹圄,执着从书架上找到更多关于丹枫和景元的过去,又不知一切于他有什么因果,只是心中乱成杂絮,厌烦景元那双眼睛透过他看过去,高坐莲花上如一切皆知的如来,一切又与他无关。
如果普通人转世轮回,能带走的只有“体验”与“智慧”,这些积累的体验智慧会转化成再次做人的信仰与标准轮回到下一世,继续修炼,直至升维。而丹恒不同,或者也许每一世的他都是如此,过于清晰的情感与模糊不清的记忆,带给他的是忧虑、痛苦、敏感、内耗和自我攻击。
这一次,他远没有丹枫来的老练,更没有同族帮他疏导,唯有景元那点关心,反倒更像是扬汤止沸。
所以丹恒急于求证,不知如来知不知,不知如来渡不渡。
这枚吻落在景元扭过去的侧脸上,丹恒松开景元的衣领,此刻他看不清面前人金瞳中的震动,狂心顿歇,歇即菩提,而今如来皆知,却不愿渡他。
景元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本有要事与丹恒商议,谁知遭此一击,下意识拽住要离开的丹恒。少年心思难猜,明明被非礼的是他,失魂落魄的却是丹恒。
云上五骁存活的尚且只知三人,应星被他故意放跑也是为了防止持明族秋后再生事,为了保住丹恒,他把人藏在此处已有数月,可仍旧被找上门来,要继续执行清算的后续协定——将丹枫转世彻底驱逐仙舟永不放回。
显然眼下不是谈这事的好时机,丹恒三魂六魄皆不在身上,景元退而求其次邀他后日月出在星槎海等自己。见丹恒点头,景元才松手,站在门口见房门闭合,咪咪叼着一张皱巴的、带着红印的书页端坐在脚边,他伸手触摸被亲的侧脸,许久才意识到这明明是自己的房间。
后日碰巧是立秋前,入夜,府外小巷都亮着昏黄的檐灯,红色砖墙,雕花木窗,抬头偶尔有巡逻的星槎飞过。丹恒戴上兜帽,一路往星槎海行去。如今他已能收回龙角龙尾,却仍旧做了遮掩,说是不给神策府添麻烦,实则不愿留下一点和丹枫相似的痕迹。
夏末热气蒸腾,一片乳白色的浓郁,星槎海大多为行商港口,白日水天之间,熙熙攘攘,夜晚归于沉寂,规整的集装箱成为视野中一个个色块,与机械运输碰撞,迸发出工业的美感。仙舟还依旧了许多本土特色,虽然工具摆布复古好看,可对丹恒这种第一次来的人犹如迷宫,走了半天不知道上哪里去,绕着阶梯上上下下好几次,总也走不到对面,背上被汗水浸的湿透。
“哒哒——”
丹恒闻声抬头,就见黑暗中一双金色猫眼在集装箱上亮起,把人吓得不清。一人一猫对视许久,还是狸奴忍不住跳了下来,轻跳到丹恒面前坐好。
丹恒蹲下,端详片刻犹豫道:“……将军?”
“嗯!”景元开口,在高处坐了许久,就见丹恒像个无头苍蝇一般原地乱转,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又跑下来。
猫咪熟练的搭上丹恒的膝盖,后腿一蹬就要往人家腿上爬。丹恒受宠若惊,手脚并用像摸到了一个烫手山芋,他不会抱猫,最终手臂挽成一个弧,景元四脚朝天躺在里面动弹不得,只能用尾巴轻轻盖住肚皮,眼神示意丹恒坐云梯登上星槎海的最高处。
狸奴是柔软的,和咪咪钢硬的毛发和健硕的肌肉大不相同。丹恒坐在高处,才看到仙舟全貌,白日蔚蓝的水面成了漆黑一片,万家灯火也只剩星星点点,远处建木虽不再长却依旧高大,风中似有歌声止遏,几百年摧人心魄的忧患笼罩着宁谧的港口。时间不对,丹恒心中突然蹦出一丝莫名的古怪,总少了点圆满和喧闹。
景元回头看了一眼,语气无奈惋惜:“若是再等上一个月便是月节了……”
丹恒知道他要说什么,身处深宅不意味世事不知,罗浮是他的故地,也曾是他的责任,可这次从幽狱中醒来,更多是黑暗,唯一不太舍得的只有长路中手心传来的暖意。丹恒将自己埋进狸奴的背毛里,长毛随呼吸掩住口鼻,却能嗅到太阳的香气。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景元刺挠,少年的呼吸湿热厚重,打在他的背上几欲要逃,但他忍了下来。本来若有更长的时间,他也许能以不同的心境和丹恒坐在此处。
万法皆因果,即便是穷观阵能一一见之,却也有百密一疏之时。倘若他真不再去翻阅书架,也许有些事情可以一辈子当作不知道。
“再过不久,星槎海便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有些后悔同你从十王司出来了……”少年答非所问。
狸奴不做答,本要扭过身体站起来,奈何被丹恒抓着前腿只能仰躺。
景元无语,这人十年如一日便是这般抓他,后脚蹬在丹恒脸上阻止他埋进肚子。
“你已不是丹枫”景元道,“人不能决定自己生,自己死,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今天,知晓过去,而不知自己如今为何在这儿,丹恒,这对你全然无益。”
仰望,星光渐淡,明月如影,白昼之光渐起。高处之下,炊烟又生,机械震响,第一波星槎通过了天舶司的审批正有序通过玉界门缓缓驶入。
狸奴从一边拖过一把长枪,这枪对猫来说实在有点重,只能连踢带咬交到丹恒手上:“此枪名唤「击云」,百冶先生所制,望能护你一路周全。”说罢,也不给丹恒询问的机会,甩下脖子上套着的荷包,叼了过去,“这里是行商船票和通讯玉兆,你若往后有他处想去,只离开便可,若有难处,联系我便是。”
丹恒拿了东西便急忙抱着猫从顶处跑了下来,景元落地带着他从小道溜出了运货区。
此时天光大亮,微风吹拂着幢幢树影,空气清凉如水,晨露在草木的细叶上闪烁着幽光。少年重新戴上遮帽从拐角处走出,排进上船的人群中,清俊容貌隐约可见,背脊挺拔被微明的曙色渐次勾勒出来,轮廓依稀可辨。丹恒走时最后往角落望去,只见从箱子后头悄悄探出一只粉色猫爪朝他挥了挥,白色尾巴一闪而过。
商船的工作人员将少年带到独立包间,丹恒坐在沙发上,窗外,景色在晨曦中明亮了起来,皆是繁忙明丽的颜色。只此一别,不知何日能见,他打开景元给他的荷包,刚才拿票的时候没细看,里面放着一部崭新的黑色通讯设备,和身份证,还有四五张钱卡,皆是初始密码。摸到底下还有一方硬物,拿出一看,一枚四方玉印,底下朱纹白底,明明白白刻着「丹恒」。
少年啪唧一声埋进靠枕里,双耳绯红,下一秒捂上侧脸,上面似乎还存留着狸奴嘴尖湿乎乎的触感。
“叮咚——”
丹恒打开玉兆,通讯录只有景元一人,他说:寰宇奥妙无穷,若有美景奇事,也请讲给我听听。
*两处皆出自佛经,大龙小龙转世写的非常纠结,小龙真当青春期,中二敏感点,想必将军也可以担待一下!
自然独生风趣,南园屋前有一株梨树,五百年前只两臂粗细,长势却也颇为繁茂,一簇簇粉白的花团和绿叶给乘凉的狸奴投下一片阴凉。五百年后换成了雪狮子躺在下面,其主人懒得修剪打理,竟长得五人合抱不及,盛开时如叠云堆雪一般,扑簌簌地随风摇曳,满地皆白,枝叶横斜溢出院墙外,上面挂了几颗饱满的果子,不仅方便了馋嘴的过路人,也方便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
咪咪每日都要梳毛,一开始景元将这事托给了符玄,太卜大人不争馒头争口气,总不能让将军小瞧,即使自己还没咪咪半个大,也硬着头皮拿着毛梳跑去树下找那雪狮子。咪咪从小就被景元当猫养着,即便后来知晓,这养法依旧未改,不吃生食不惯野性,给撸给抱,甚至颇通人性,来过神策府的人它都记得。
符玄心想自己在咪咪面前也算是个熟人,踏浪连丹恒都能梳得,她又如何不行。一时间信心暴涨,直往梨树下寻去,咪咪见是她,眼睛一亮,懒腰一抻,也兴高采烈的奔去。
这一奔,就让太卜司一日群龙无首。
等到景元赶去时,原地只剩下一把梳子和一头狮子。咪咪闻着味就要凑上来和主人贴贴,舌头舔到景元脸上,软刺刷拉蹭过红了一片,景元好不容易遏制住它,就见一抹粉红“嗖——”的一声从咪咪的肚子底下跳进了旁边的石头缝里。
前些天阵雨,这梨树底下湿漉漉一片,雪狮子趴在梨花上,打结的毛发里藏满了绒花,蹭的将军大腿上一片一片的湿。到底还是小动物,他只能安慰自己咪咪还是小孩心性,连哄带骗将咪咪关进房间里,再回头去捞石头缝里的小兔。
这事能在太卜大人为数不多的黑历史中排上一排,究其原因还得怪景元坑骗她,总之全然不提被将军捞出来时的“凄惨”模样。小兔身上全是咪咪的口水,跳进缝里又裹了一层白梨花,就像是粉汁团子掉进了面包糠,咪咪扑过来时,她竟然吓的无法动弹,下意识变回了兔子,踏浪舔了她两下,转头又把她叼走藏进了肚子底下,一埋就是一整天。
梨花细小有缺口,景元听的汗颜,边帮小兔子摘花边擦兔毛。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经常躲到狮子肚子底下取暖偷懒,导致咪咪成为“帮凶”养成了这种习惯。
“你是个坏蛋……呜……咪咪也是!”,符玄耷拉着耳朵,尚且惊魂未定,急着控诉景元这种不道德的行为。
“说到底还是符卿你胆子太小了。”他反驳,被兔子蹬了一脚。
等他处理完小兔子,桌边上的小花堆成了一个小垒,符玄趴在暖毛机前面融化成一块兔饼,偶尔发抖,想必是真吓得不轻。景元只能找出六边形的小窝,里面垫满了棉花让小兔子爬进去。符玄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抬爪放下了窝帘。
至此,符玄踏进南园次数骤减,甚至远远看到咪咪走来便会炸惊躲到景元身后,小心翼翼的绕道而行。无法,景元只能拍拍委屈呜咽的狮子,往它的伙食里多加了一块鸡脯。
青镞也不接这差事,说自己只拿一份策士的工钱,却又要操心神策府的账目,已是分身乏术,再让她溜狮子就立刻离职。景元看着青镞疲倦憔悴的脸蛋,彻底闭上了嘴,只能抽时间自己上。
咪咪是个不安分的,长毛打结,用点力扯疼了它就把景元压在身下不给梳,费尽力气梳完,一会儿又滚进梨花堆里,将主人早起辛苦打理的毛发搞得乱七八糟。
景元时常会想念丹恒,别的不提,起码能让咪咪一整天都干净安静,这个本事其他人还真没有,也不知道丹恒哪里学的,景元给他发消息,当事人一头雾水,只道自然而然便成了。
世上没有遮天树,只有一物降一物,有的人就是来渡你的,带你过了河,就去渡别人了。持明族新上任的龙尊是个小丫头,也许每一位龙尊的选拔标准便是要天生反骨。被蒙在鼓里的持明族人还以为是白露身上传承的龙尊之力,实则龙师用心险恶,吃了丹枫的亏,不能翻船两次,白露长不大自然更好拿捏。
梨树枝桠挂的一年比一年低,原是白露扒拉下来的。行医之人,亦知书犹药也,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云骑军如何也搜不到神策将军的府邸。她便短腿一蹬,拉着树枝踩着墙,蹭蹭翻了过去。红墙斑驳高抖,白露吊在青瓦上伸脚试探。墙外云骑疾行,去声渐远,她憋着一口气,暗自得意自己的机智。脚下突然踩到一块柔软的平底,白露松手,掉进了一片毛毛里。
一龙一狮大眼瞪小眼,咪咪凑上去舔了一口,白露嗷呜出声,吓得龙尾巴崩得笔直。初见尴尬,多亏她一嗓子喊的景元探头,刚躲过云骑,转头就被云骑头子逮住。
白露顾不上害怕狮子,扒着景元的腰封求饶:“求你了,别把我送回去!”
她这个年纪放到哪里都还是幼崽,小姑娘逃的太急,头绳不知道掉到哪里,发辫松散,只有末梢几股麻花还绑在一起,腿上沾着泥水点子,急的小脸煞白。白露气场不安定,连雪狮子都能感觉到,所以它不再闹腾,轻巧往前凑,匍匐在白露的脚边,安安静静的呆着。
小姑娘被狮子毛扎的腿痒,偷偷往大人身后藏。景元想起咪咪在丹恒读书时安静做靠垫的场景,总算明白哪里是丹恒有什么奇巧办法,不过是气场不稳,情绪不定才受到了雪狮子的怜爱。
他低头看了一眼悄悄拨狮子毛的白露,嘴角上扬:“好啊,我可以不送你回去,但是你留在神策府也不能吃白饭吧。”
“啊!真的吗?那您有什么事能让我做吗!”白露的眼睛亮晶晶,还补了一句:“什么都行!”
景元蹲下,手掌摊开,雪狮子便把头贴了上去。白露总感觉神策将军笑的有些不怀好意,但能偷溜出来玩还有人帮着打掩护,权衡利弊给狮子梳毛怎么看都是她赚。白露垫脚,勾上神策将军的小拇指轻易把自己卖了出去。
是日暖风过境,粉海妖娆,医者本当安神定志,她尚存的记忆中多是迷惘无助,如今才真知何为热散由心静,比身自得,难与人言。梨花繁盛如雪,白露陡然生出一丝熟悉,似乎曾在梦中得见,却又有不同——树不该如此高耸,而猫也远不及狮子健硕。
梳毛也是一场修行,白露甘之如饴。
“哼哼,本小姐自然是天赋异禀!”白露自夸起来也面不改色,她最近和咪咪打的火热,几乎指哪打哪。
“那你也不用天天来……”景元扶额,看着踏浪叼着篮筐跑进跑出。
白露把尾巴当扫帚使,将地上雪狮子的白毛垒到一块。狮子毛硬,充不了棉花,不过用来做毛毡球正好。这玩意简单,几针扎下去一个球就搓出来了,她这两天忙着薅狮子毛,天天从围墙那翻进翻出,尾巴上的枷锁拖在木地板上聒噪的烦人。
景元制止过,一叫停小姑娘就带着他的狮子齐刷刷坐在他的案几前可怜巴巴地盯到他松口,索性只能让他两跑远点去玩。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好处,咪咪的事情得到了处理,还顺带给神策府附带了一名小神医。对此景元不意外,毕竟他从不做亏本生意。
府外云骑巡街找人忙的兵荒马乱,持明族的实习龙尊躺在敌人总部吃喝玩乐,窗外纷扰一切与她无关。之前丹恒竖在书架边的小桌重新开放使用,白露觉得这个高度正适合她,借走了景元的咪咪当靠垫。虚窗两丛竹,静室一炉香,阳光摇着窗子上的流苏,摊在咪咪雪白的毛发上,好不惬意。书架边摆着木箱,也不知是谁的手笔,里面尽是仙舟不曾见过的医书,密密麻麻的小字秀丽工整,皆是对药材医术的独到见解。
她去问景元,那人面容倦怠,光屏上开满了窗口文件,见她来扰也不显浮躁不耐,只是笑着说:“故人手笔,可惜你迟来一步,见不到了。”说罢,摘下她长辫中随手插的墨笔,“你们倒是习惯差不多……若是喜欢拿走便是,凡有用之物,不宜抛散,学问如药剂,入名医之手,才为世上最有用之物。”
白露见他双目微赤,声音嘶哑便上手搭脉,果然气有余而奇行,就知道景元定是熬夜惯犯,实火烧了上来。急着拽他的衣袂,将人拖推上床,又生怕他逃跑,和雪狮子嘀嘀咕咕一阵,咪咪会意乖乖趴在床榻脚做起来毛绒挡板来。
白露拿着书在边上看了一阵,狮子与其主人不一会全睡了过去,她悄悄起身,垫着脚关上了将军的房门。
神策府的黄昏景色奇美,长廊无人,小小的人儿捡了几本书放进竹筐走在檐下,余晖绵长,情谊缱绻,半路还载到一只小兔。
小姑娘不由笑开了花,蹦蹦跳跳踩着法阵传去了太卜司,高举起手上的竹筐向太卜大人献宝。
“将军的公文都在这儿了!批完的,没批完的,我帮你全拿过来了!”
“干的不错!”符玄开口,她难得夸人。
“那我明天再来帮你送回去!”白露轻轻把载着兔子和文件的竹筐放下,拿走盖在上面的几本医书,摸了摸兔子耳朵同符玄道别。
符玄点头,目送小丫头消失在粉色的晚霞中。
落日向晚,夕阳点蜡,仙舟的后半夜偶尔也该轮到她值班了。
??有一些私设,目前也不知白露宝宝的具体剧情,只知道将军认得白露前世,此处两相皆可,若是认为白珩转世也好,白露单人也罢,总之定是见过元元猫的,皆是故人,大人们如何理解都行,人之行止总有些相似之处。
盈盈湖水,淡淡远山;玄乙既至,序屡春芳。
每过十年,仙舟联盟便会从火星系巡航进风星系,对仙舟人民来说好坏参半,好在春夏季节没那么热,路边的短季花会晚点开,开的时间也长,足够他们举办很久的赏花大会;坏处在于春末开始,雨水不断,降水量极具增加,有几座来没来得及维检的仙舟巡舰将要面临被水淹没的危机。
曜青首当其冲,并且向罗浮发来了支援求救的信号。
符玄忙的抓耳挠腮,此时,她的将军正搬着板凳站在门房口抓着廊下横梁瞎折腾。咪咪围着梨木浮雕板凳一直转悠,时不时靠着边上准备当肉垫,生怕景元不注意踩空掉下来。
"将军!隔壁曜青发来的信号把天舶司的型号接收器挤爆了,快想想办法!呜咪咪!别舔"符玄推挤着踏浪的大脑袋,艰难的把自己从狮子的血盆大口中解救出来。这些年过去咪咪见到她还是人来疯,天知道她只是一只小兔子,狮子的热情真吃不消一点。
景元叹了口气,把踏浪喊了回来,手上动作不停慢悠悠的开口道:"我每年都提醒飞霄要维检,她哪年听过"
火星系风雨少,最多不过阵雨,曜青年久失修的排水工造尚且可以处理。景元想起每年曜青发在全联盟的几百封大捷报,很怀疑他们是不是把工造司的工匠都收编进了云骑,上一次发大水也是找罗浮的工匠去修的,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持明族尚且有龙尊可以控水,工造司有百冶先生巧手,给他们换了新型智能抽水设备。虽说是签了保修协议,不过嘛现在人都流放出去了,总不能喊白露去帮忙,他都怕小姑娘淹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