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天空放晴,积雪融化。长街上,一辆马车飞驰而过,车轮撵着融雪,污水溅了两旁行人一身。
“唔,”其中一个青衣书生转身护住了怀里的东西,将背部暴露出来,于是这件衣裳彻底湿透了。
远处轩辕冥骑马经过,见此下了马快步过来。
“云太傅,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轩辕冥走上前。
青衣书生茫然地抬起头,四处张望着寻找说话的人。
“是我啊,”轩辕冥笑着拍了拍云清的肩,“太傅看这里,怎么一年未见您还是同以往一样这么容易犯迷糊。”
“啊?”云清还是有些茫然,在同轩辕冥视线对上时,他吓了一跳,往后缩了一步才小声道,“见…见过世…世子…”
“我应该没有那么吓人吧,”轩辕冥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原本想亲自登门拜访老师的,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老师若不嫌弃可愿到王府一聚?”
“不,不了。”云清又往后退,“我不喜…不不,我是说我很喜欢怡亲王,只是我并不想去做客,我…我要回去了。”
“老师果然是厌恶我吧,真可怜,现在全天下都说我是满身血腥的杀神,京中还有妇人用我的名号止小儿夜啼,没想到连教我读书的老师也会这样想。”
“没有!我绝对没有,”云清脸当时就红了,鼓足勇气道,“世子杀人是为了保护百姓,一点都不敢被谴责,反而要被褒奖,只是某害怕与人交谈。”
“那便好了,”轩辕冥揽住云清的手臂,“我与老师既非生人,父王又性子随和,而且他还是云老先生的弟子,早就想探望老先生,只是这些年老先生闭门写书谢绝了所有访客,只能悻悻作罢,父王这次见到老师您一定特别高兴。”
云清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可是某不会骑马。”
“这里离亲王府又不远,我与老师一同走去。”
云清张了张嘴,又闭上,双手拢住怀里的物件。
“从刚刚就一直想问了,老师怀中是抱着什么啊?”轩辕冥问道。
云清手臂收的更紧,“是买的两只兔子,送给一个好友的。”
云清的祖父云和曾是内阁大学士,一生清廉,然而二儿子却在任山西巡抚时贪墨银两三十万之多。云和惭愧不已,自请辞官闭门在家不再与人又任何来往,不久后,大儿子又为抗洪牺牲在灾区。老先生独自将年幼的长孙云清抚养长大。
当年先帝体恤云和劳苦功高,愿动用内库替他补上这笔银子,但云和性子倔强,愣是变卖所有家产将二儿子的贪银补齐一半,余下的愿慢慢还清,如今八十岁还在家中拼力写书赚钱。
论资历,云清本是封不到太傅的,但是谁都能看出,他的官职是朝廷对他祖父的一种慰问,也是对他父亲牺牲的一种补偿。于是年纪轻轻的云清就担起了教导皇子皇孙的责任。
轩辕冥和他比起师生更像好友,只是云清性子腼腆,从来都是被动接受,让他主动承认自己与谁相交,简直比杀了他都要难。
“真让人好奇,究竟是谁竟然能让老师你克服困难主动出门买礼品的。”王府厢房内,轩辕冥撑着脸看向云清。
云清一张脸红的都要滴血,“请世子出去,臣要更衣。”
“不要,老师如果不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就不出去,就在这里看着老师换了,”轩辕冥坏笑着站起身,“我记得有件穿旧的水獭皮短袄,我拿给老师。”
“出去啊!”云清气极了。
“那老师会不会换呢?”轩辕冥挑了挑眉。
云清家中因为还账过的很是艰难,但云家家风极严,绝不接受别人的帮助。轩辕冥先是说是自己穿旧的,又堵门,就是想确认云清会把皮袄穿上。
“我穿,我穿可以了吧。”云清的生气只能维持一会儿,很快就变成了恳求。
轩辕冥还想再调笑他一把,“我不信,除非让我亲眼目睹……”
“轩辕冥。”
一个冷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轩辕冥一下站直,寒气从后背只窜到头顶。
“出来。”轩辕长德发话。
“是,父王。”轩辕冥头耷拉着,再不敢造次。
“你平日对教你的夫子就是这种态度?”轩辕长德问道。
轩辕冥委屈地说,“我只是想逗一逗他嘛。”
“逗?”轩辕长德瞥他一眼。
轩辕冥头垂的更低。
“在百姓眼里皇室是比他们高一阶的,上位者任何的一句玩笑对于下位者都是一种冒犯,”轩辕长德看向轩辕冥,继续说,“本王刚刚说的是,在百姓眼中,因为他们从小接受天地君父的思想,而不应该是皇室子弟也这样认为,你要自认为高人一等,好意就是坏心。”
“是,儿臣知晓了。”轩辕冥刚说完就觉得有什么抚在了他的发梢。
轩辕长德摸了摸儿子的头,“本王从小接受的是云老夫子的教导,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倒是很羡慕你,能与夫子相处的这般随意。本王时常反思自己,当年早有幕僚将云夫子儿子贪墨的事告知本王,但本王碍于辈分不敢直言相告,若是那时能勇敢一些,也不会害云夫子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就算父王早些告诉云老先生,也是无解的吧。”轩辕冥稍加思索,“毕竟三十万两不是小数目,哪可能一下就补齐亏空。”
“官场复杂险恶,所有事都不要只看表面。”
“那父王可以同儿臣讲一讲官场的事吗?”
“不,”轩辕长德移开视线,“本王宁愿你最后战死沙场,都不愿你踏足官场。在这京城,本王能护着你,若有一日本王失足,你就去边关不要再回来,本王给你留的玄甲卫足够护你一辈子。本王在,无人敢动你,本王不在,纵你闹的天翻地覆,本王能保证如今的武将无一人有实力战你。”
轩辕长德踏步往前走,轩辕冥跟在身后,他听到父王说。
“本王不是个好父亲,不愿教你这些人情世故,等以后你有志气的时候,本王安排的有人教导你,”轩辕长德停住脚步,转过身,“本王累了,是自缚在京中换几日安宁,但你不是,你是自由的。”
他一步步慢慢逼近,贴在轩辕冥耳侧,声音压低,“虽然本王一直教导你仁慈宽厚,但你要受了委屈江山百姓都可放在一边,就算造就乱世成了千古罪人,只要你这一生活的开心,本王也会为你感到骄傲。”
轩辕冥眼睛慢慢睁大,想要开口,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
轩辕长德垂下头,两人离的极近,额头几乎要贴在一起,呼吸间鼻息交融,“记在心里就好,别说出口。”
他牵起轩辕冥的手往前厅走,轩辕冥犹豫了半刻,才顺着将父亲的手握紧。
“父王,儿臣会成为权臣吗?”
“本王以命相搏数年就是为了给你这个自由选择命运的能力。”
花厅中生着炭火,轩辕冥端着茶壶放在炭炉上,正在说笑时,绸帘被掀开,云清抱着个细丝笼子和个盆景犹犹豫豫地进来。
刚走进,他就跪下来请罪,将盆景举上,“换衣时,下官的兔子啃了王爷的盆景,错全在下官,请王爷责罚。”
“原来是这盆云雾仙松啊,”轩辕长德看向一旁的轩辕冥,“本王记得你前几日就说要扔掉它,怎么现在还在屋里摆着?”
“哦,”轩辕冥放下茶罐,起身走来,“这盆景儿臣早就让人丢出去了,肯定是哪个眼皮子浅的舍不得又给捡回来,偷偷摆在了厢房里,估摸着还以为儿臣瞧不见,如今倒是让这仙兔给发现了,不愧是老师养的兔子,都通了几分人性了。”
虽然父子俩这样说,云清还是自顾迟疑,“这盆景钱下官会赔的。”
“赔什么,老师要真想做好事,不如替我砸碎了它。”轩辕冥扶起云清。
轩辕长德也说,“这盆中的奇石上不知被谁刻了个暝字,犯了他的忌讳,当时就拔剑削去了石壁一角。云太傅要觉得我们框你,不如自己看看那石壁上是不是有一处断层光滑如镜。”
“父王明明答应过儿臣不说出去的。”
“你自己发脾气还不准人说,本王都不知道是养了个世子还是郡主了。”轩辕长德苦笑着摇头。
轩辕冥亲自斟了两杯茶,一盏递给云清,另一盏握在手里,“儿臣要是个女儿家,打死都不出嫁,赖父王一辈子。”
“你今日胆子是真大,茶给本王。”轩辕长德伸出手。
“儿臣也口渴啊,为什么要先给父王喝?”轩辕冥作势要喝。
“本王自己去倒。”
眼看轩辕长德要站起身,轩辕冥忙把茶杯塞进他手里,轩辕长德唇刚沾了下茶水,轩辕冥就俯身就着杯沿喝去了半口茶。
坐在对面的云清轻轻吸了口冷气,他下意识觉得这对父子亲密的不正常,那种程度已经完全超过了正常父子间的互动。
可看样子,他们好像谁都没发觉这一点。
云清低头抿了口茶,暗暗将自己的这种感觉藏起。
花厅中备有各种干果小吃,轩辕长德同云清谈事,轩辕冥就坐在矮凳上用细草叶逗那笼中的兔子。
等到外面天色渐暗,下人来通报晚膳已好的时候。
云清要去抱自己的兔子,扭头却发现自己的两只兔子此时一个挂着黄金长命锁,另一个戴着镶玉金项圈,轩辕冥还在努力地往两只兔子身上披那种特别小的珍珠衫。
“你叫黑兔神,你是白兔神,”轩辕冥揪着黑兔子的耳朵想要把那两只耳朵从珍珠衫的缝隙中穿过去,“这是你的袈裟。”
“世…世子…”云清惊愕着呆在原地。
“啊?”轩辕冥转头时仿佛还没回过神,反应了会儿才问道,“你们谈完了?”
“噗,”轩辕长德扭头捂着嘴偷笑,“原来你喜欢兔子,怎么不早说,本王明日就让人去买些来给你玩。”
“我才不喜欢,”轩辕冥忙松开那黑兔,“我就是无聊而已,而且谁让这里刚好有些小饰品……”
“那都是你儿时戴过的。”轩辕长德说道。
“我不记得自己戴过。”
“本王在边关时每年都会给你寄来这些玩意,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轩辕冥生气道,“可儿臣就是没戴过啊。”
轩辕长德的笑慢慢收起,已经能感觉到他周身气压低下来,不过是顾忌到身边有客人不好发作,“这件事本王会去查的。”
在他身边站着的云清打了个激灵,直觉告诉他,这句会去查其实是在说会有很多人得死了。
云清抿起唇,面上不显,眼睛却在门边徘徊,看得出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夺路而逃。
“云太傅随我们去用膳?”
云清压制住逃跑的欲望,然而没能完全压制,“下官…不…饿。”
“食不言寝不语,本王在饭桌上不同你说话了。”轩辕长德无奈地承诺。
“真…真的?”云清挪动脚步,“也请不要夹菜…不,下官没有冒犯王爷的意思,下官只是说,一两样小菜就行了,下官什么都可以,不挑剔菜品。”
见他这副样子,轩辕长德神色复杂,“看来让你这些年担任皇室子弟的老师,真的是太为难你了。若你愿意,本王可以上一封奏折,调你去翰林院着书。”
“不!”云清立刻拒绝,“我不想被调走,下官同人有过约定,不会弃他而去的。”
在两人身后的轩辕冥听到后,心中想起了有个人同他说的一句话,这是太傅赠予我的。
轩辕冥抬眼看向云清,询问道,“老师今日衣着如此单薄,怎么不穿那件狐裘啊?”
云清立刻看向轩辕冥,不过又迅速挪开了眼神,低下头似是惧怕,“下官怎么可能会有狐裘。”
“是吗?”
“父王觉得云太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轩辕长德略加思索,“很内敛的人。”
“从他的表现来看的确是不善言辞…”
“不是从他的表现,而是从他的家世,云和老先生是个对子女要求极为严厉的人,只要犯一点小错就会受到责罚,逐渐的子女就会变的内敛。”
轩辕冥沉吟片刻,“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稳重吧。”
轩辕长德诧异地看向他,“你竟然会觉得那种压制天性的教导是好的?这种性格的人一定会犯错,或得势后不知收敛,或年老后放纵自我。存天理灭人欲最大的弱点就在于压制的越狠反弹的就越快,人最容易栽跟头的地方就是他们儿时所缺失的东西。”
说着,轩辕长德起身出门,过会儿从外回来,手里捏着一个雪球拍在了轩辕冥的脸上。
“父王,你做什么?”轩辕冥猝不及防被砸了一脸雪,甩着头抖去身上的雪粒。
“你给本王去雪地里滚雪球去,本王不想看到你在这屋里窝着装老成的样子。”
轩辕长德拽着轩辕冥将人拉出了房门,在廊沿边,朝着轩辕冥地后背一推要把人给推进雪地里。
轩辕冥惊慌下伸手抓住了父亲的衣袖,连带着轩辕长德一起跌落在雪地上。
周围的侍卫听到动静急忙过来想扶起两位主子。
然而轩辕冥抓起一把雪就拍在轩辕长德脸上,“父王太过分了,…哎…”
他被掀翻在地,轩辕长德带着雪粒的手从轩辕冥的衣领伸进他的颈窝。
“不要…好凉,不要伸进来…”轩辕冥扭着头投降,突然不知轩辕长德的手碰到了他的哪里,轩辕冥挣扎的更厉害,“不要,好痒…哈哈哈…”
“多笑笑,这不就可爱多了。”轩辕长德拍着手上的雪,略有得意的样子。
“可恶,就算父王想让儿臣笑也不要用这种方式啊,”在轩辕长德站起时,轩辕冥从身后猛然扑倒了他,“用强制的方法使人笑出来根本就不好玩!”
“生气了?”轩辕长德偏头看向轩辕冥,“本王好儿子竟然也会生气,终于不像个假人了,来,再发个火。”
“啊!你根本就没有在听我说话!”
就在父子二人玩闹时,老管家从院外跑来,擦擦头上的汗,禀报道。
“王爷,宫里来人请世子面圣。”
轩辕长德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为轩辕冥细细擦着手指,“发生了什么事,说与本王听听。”
“听说是……”
“张宝,你真老了?也敢用听说二字!”
老管家忙改口,“是与我朝交好的大凉国国王去世,把握朝政的大凉摄政王欲通过向外征战巩固势力,屯兵威胁我朝西边界,镇守的刘破松将军想借一千玄甲卫扫清威胁,请示圣上后,希望能与世子再细谈。”
“晚膳应该做好了,天寒,本王特意让他们在包饺子时加些御寒的药材,走跟本王去吃一碗。”轩辕长德拉起轩辕冥的手。
“可是宫里……”老管家在身后犹豫道。
“让他们等着!”轩辕长德蓦然转头,眼神格外凌厉,“告诉刘破松,想借玄甲卫让他亲自找本王谈,想借圣上来压本王的儿子,一千玄甲卫?本王还想问他借荀王府三千冤魂呐!”
“是。”老管家立刻应道。
“张宝,你日后带一下曲生,世子身边该有个合适的人了。”
听到这话,老管家的脑子瞬间蒙了,失态道,“可…,可是世子是老奴看着长大的…”
“你是看着他长大的,是不是需要本王给你让座啊?”
“老奴不敢!”
轩辕长德拂袖离去,可是心里却觉得格外憋闷,他知道老管家没有恶意,可是那句是看着世子长大的,又像是责怪他在轩辕冥人生中消失的八年。
手越收越紧,直到身旁传来一声疼痛的闷哼声,轩辕长德才猛然回过神。
“西边地形错综复杂,不利于重骑…”轩辕长德张了张口,干巴巴地说出这么一句,然后试着转换话题,“管家他年纪大了,留在府里就好,你身边本王会再给你培养个得力的人…”
这种话又像是在替自己找补,轩辕长德长呼了一口气,扭过头直视着轩辕冥的眼睛,努力着将自己的姿态放低。
“本王不是要剔除你身边的老人,也不是要插手你的生活,本王只是觉得可以提一些意见,如果你认为应该借兵,或者不想伤张宝的心,本王都可以。”
轩辕冥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父亲为儿子做决定不是很正常的吗?”
“本王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资格,”轩辕长德避开他的视线,“本王先前猜忌你,又先替你做决定,本王并不是要拿回玄甲卫,也不是想操控你的人生,只…只是…”
“为什么父王不相信这世上有一种感情是不需要分出你我的,比如说父子,难道以后父王也要把每件事都划分的一清二楚才行吗?不会累吗?”轩辕冥接着说,“儿臣永远信赖父王这件事是不会改的,您为什么在给予儿臣时那样自信,又在要从儿臣这里获取什么的时候这样迟疑?”
轩辕冥垂头慢慢将自己的手从轩辕长德手中抽出,“儿臣一直都想得到父王的关注,哪怕只有一刹,儿臣都是高兴的,可是儿臣现在看明白了一件事。就算父王的眼神落在儿臣身上,您看到也不是现在的我。而是那八年里无依无靠的孩子,是那个事事争取第一的少年,是从您手中接管玄甲卫的青年,为什么不把我当一个完整的人来看?我不是什么活在琉璃瓶里的瓷娃娃,为什么总要对我小心翼翼的?难道疏离本身不就是一种伤害吗?”
说话时,轩辕冥的眼睛慢慢湿润,他尽力迈出脚,努力让自己转过身,直到彻底背过身才让眼中的泪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