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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伏
万叠青山,一溪流水。漫天晚霞如火烧烂锦,一条蜿蜒古旧的山道上,有一队锦衣华服的官兵人马,高举着金乌国王旗,正在疾速奔驰。人如虹,马如龙,旗帜闪烁着灿烂金光,便似一道道奔腾的彩光,迷得人眼花缭乱。
前方有一骑远远奔来。队伍中有人喊道:“前哨回来了!”众人的前进速度则丝毫不减。
不一会儿,那前哨卫士奔到近处,眼看就要与大队人马当头相撞,他用力一拽缰绳,胯下骏马昂首嘶鸣,顷刻间改后为前,行云流水并入队伍之中。
那前哨一边向前飞驰,一边向队伍中间一个金冠玉带的少年颔首行礼,毕恭毕敬道:“参见二殿下!”
那少年乃是金乌国二太子宗裕骐。
宗裕骐身骑一匹黑漆漆的风雷马,娴熟地将上半身伏在马颈上,身体随着马背上下晃动,衣袂飘飘如仙,广袖层层翻起,露出一双修长的手臂,雪白的十指上戴着一溜儿金马蹬戒指。
风雷马亦是披金戴玉,装饰华贵,一人一马便如画儿上走下来的一般。
宗裕骐扭头道:“你回来了!可探得前路还有多长?”
那前哨道:“启禀二太子,前方翻过山头,穿过谷地,就是无色山了。还有半天功夫就到了。”
宗裕骐眉开眼笑,说道:“总算快到了。”回头朗声喊道:“卫老将军,我们今晚就找个地方歇一歇罢,明天再山上去。”
众官兵闻言皆露出喜色,许多人的马匹立刻松弛了下来,阵型有涣散之兆。
一个白须飘然的矍铄老将军猛然喝道:“谁敢懈怠!”众官兵如遭当头棒喝,急忙继续策马奔行。
卫将军驱马贴近宗裕骐,劝道:“二殿下,如今不是在宫里了,出门在外,事事都得万分小心。咱们离宫之时,陛下亲口嘱咐过,我朝与无色派联姻事关重大。无色派掌门青目于你,肯把女儿许你为妻,仙凡通婚,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呐?陛下命你务须赶到无色山准时完婚,要是迟到一分一秒,可是抗旨不遵之罪。”
宗裕骐笑道:“你老忒谨慎了。离婚期还有七日呢,说什么都不会迟到的。明天就爬也爬到无色山了。自打离宫,我们都半个多月没睡过整觉了。人家修道之士精力无限,你我可是肉体凡胎,如何抵受得住?”
卫将军说道:“二殿下再坚持一会儿,到了无色山再休息。为山九仞,可别差了最后一筐功夫。”
宗裕骐说道:“大伙儿日夜赶路都累得够呛了,我瞧今晚还是松泛松泛罢。就这么灰头土脸、精疲力尽找上门去,还不叫我岳丈家嫌弃呢。”
卫将军微一迟疑。宗裕骐朗声下令道:“扎营!”四周侍卫传声道:“二殿下有令,下马扎营,下马扎营!”近百人的大队官兵如浪拍岸而骤止,纷纷勒马停步。卫将军无奈,高声道:“都仔细些儿,捡高阜处下营。”
半山坡上有一片草地,林木稀疏,众人便热火朝天搭建帐篷,堆灶做饭。
宗裕骐停下马来,在旁观看。一队贴身侍卫铠甲鲜明,守在旁边。宗裕骐看了一会儿,方才下马。一个侍卫走上来替他牵马。
宗裕骐见他热得满头大汗,笑道:“今夜好好歇一歇,明天上仙山去,可别丢我金乌国的脸啊。”那侍卫应道:“是,多谢二殿下关怀!”
又听卫将军喊道:“诸人听着,五人一队,放哨设岗,不得有误!”
宗裕骐信步走上草坡。那侍卫牵着风雷马跟在后面,小声嘟囔道:“老将军也太把细了,难道世上竟有妖魔鬼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无色派的地界撒野?”
宗裕骐回头嘘了一声,侍卫一怔,却听卫将军惊雷般喝道:“那黄毛小子懂什么?白白跟二殿下嚼什么舌头!”
那侍卫窘得满面通红,不敢抬头看卫将军的方向。
宗裕骐拍手咯咯笑道:“我教你别说了,自己讨骂来着。”
风雷马突然打了一声响鼻,不住摆头摇鬃。宗裕骐怜惜爱马,说道:“快带它去吃草。”那侍卫如蒙大赦般牵着马,快步走开。
宗裕骐对众贴身侍卫道:“我去那边逛逛,你们不用跟着。”
卫将军闻声,忙下马跑来,说道:“大营快扎好了。二殿下去哪儿?你不是要休息吗?”
宗裕骐笑道:“骑了这么多天马,我腿都合不拢了,我要走动走动。”
卫将军苦苦劝道:“此处虽离无色山极近,但荒山野岭,难保没有野兽出没。何况老臣听说,无色派的千百门人,平日散居于无色山左近山野。二殿下到处瞎闯胡走,万一冲撞了什么人物,可就不好了。”
宗裕骐说道:“我的老将军呀,”抬手往不远处一指,“我就在那条山溪旁边放放风,行不行啊?”
卫将军一看,黄昏天色朦胧,几丛郁郁葱葱的灌木后,影影绰绰有一条溪涧流过,便向众侍卫道:“你们快跟着。”
众侍卫刚要答应,宗裕骐笑道:“我去方便,你们也跟着?”说着抬脚便走。卫将军只得喊道:“二殿下别走远了,快去快回啊。”宗裕骐朝后摆了摆手。
他穿过灌木丛,很快远离了营地人声马嘶。林子里草木清香,安宁幽静。
他走到一棵大树下解衣方便,随即来到溪涧边,俯身掬水洗手。
清澈水流柔柔穿过指缝,夜色迷蒙,从水面上,宗裕骐可以看到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头顶金冠镶嵌的明珠温润光芒。
宗裕骐油然回想起上个月他过十八岁生日,那一天阖宫欢庆,皇亲国戚、文武群臣在宫中宴饮达旦,忽来报说:“无色派金长老光降,为二太子祝寿来了。”
当时父皇面露疑色,说道:“我朝已数代不曾与无色派来往,骐儿生辰又不曾邀请仙界人物,无色派何故不请自来?”
在座付大将军乃是修道之士,出席回禀道:“陛下,无色山乃仙界清气
宗裕骐大为恼火,恶狠狠瞪着那黑蛟。
夜色之中,也看不太清那黑蛟的模样。只听那黑蛟有气无力唤道:“大师姐,我抓住他了。”
宗裕骐愈发恼怒,心想:“很好,原来你还有同伙!”他僵直地倒在地下,只能圆睁双目,等着要看还有何等恶人。
四下里却无人答应。那黑蛟低低叫道:“大师姐,大师姐。”
他连叫了好几遍,才听溪水里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不耐烦道:“穷叫什么?难听死了。”那黑蛟就不说话了。
宗裕骐心想:“他的同伙藏在溪水里?”宗裕骐连一根手指都抬不了,竭力把眼珠子转向溪水那一边。
那溪水本来极浅,水面不及足踝,此时却见水光阴冷,水流忽喇喇破裂开来,钻出了一个紫衣女子。水光照映下,可见她长发披散,脖子里戴着一圈白骨颈链,相貌本来还算清秀,可一对眼珠无眼白,眼眶里全是眼黑,眉眼高高吊起,形容诡异莫测。
那紫衣女子把头一转,刚好对上了宗裕骐的目光。她咧嘴一笑,阴恻恻的通黑眼眶中尽是邪佞戾气。
宗裕骐不由得寒毛直竖,遍体凉透,急伶伶避开了目光,方寸大乱:“这、这是个女魔头啊!这黑蛟和女魔头是同门,必定也是魔道了——无色山左近怎会有妖魔出没?他们不把无色派放在眼里么?”
那紫衣女魔水淋淋走上岸来,身上冒出一股股黑烟,几步之间就烘干了衣裙。她越是走近,宗裕骐越是难以喘息,只觉她周身那硝烟焚烧之火气逼上身来。若不是穴道被封,宗裕骐必定要连滚带爬逃到天边去,绝不愿靠近这邪魔一星半点儿。
可当下他只能纹丝不动躺在原地。那紫衣女魔立在他的身侧,直勾勾俯视着他,他恨不得昏死过去,同时又觉得她身上火气极烈,仿佛衣服头发随时就要烧起来似的,心中不住想:“他们到底是什么来路?难道是天火魔会的余孽?”
那紫衣女魔对着宗裕骐看了几眼,疑道:“这就是金乌二太子?他也没什么特异之处,班昊怎么瞧上他做女婿了?”
黑蛟垂首小声道:“我听见他们叫他二殿下的。”
紫衣女魔叱道:“那你就赶紧给他下咒啊,只管喊我怎的?我是那咒儿?”
黑蛟低下头道:“咒法太长,我……记不住。”
紫衣女魔怒道:“我把你这死蚯蚓!真不知师尊为什么派你来帮我。”大袖唰得一挥,狠狠抽了一下黑蛟的脸孔,断喝道:“起开,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那黑蛟一声不吭,脸上也不觉得疼痛似的,走到灌木丛边盘腿坐下。
紫衣女魔抬起右手,对着宗裕骐掐了个法诀。
宗裕骐听她要对自己“下咒”,还不知要如何折磨自己,不由得心急如焚,拼尽全身力气,喉咙里挤出气声道:“来人、来人……”
他的声音轻如蚊呐,那紫衣女魔却已听见,笑道:“你还能叫谁来呢?就把你手下那些凡人官兵叫来,还不是白白送死?省省力气,安心上路罢。”随即微眯双目,口中叽里咕噜念起了咒语。
宗裕骐听不懂她念的什么,但全身很快感到一种莫名的热度,像是陷入烈火地狱,又像是身受炮烙之刑,仿佛有看不见的炽烈火焰一寸寸烧烤着他的肌肤,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焦灼之气。
可从外人看来,宗裕骐就只是呆呆躺在地下而已,身上并无一丝异状,怎能看出他正在忍受烈火焚体的惨酷摧残?
紫衣女魔挥手对宗裕骐的头颅虚点了几下。宗裕骐脑中就天旋地转,却喊也喊不出来,逃无可逃,退无可退,心想:“这到底是什么邪法?要杀就杀,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痛快……”
紫衣女魔看他浑身战栗,汗出如浆,便走到他的头顶前,抬足踢了他的天灵盖一脚,口中念咒不停。
宗裕骐就觉头顶心似乎开了一个小洞,五脏六腑争先恐后要逃离火海,逃出去就轻松,就能去清凉之处了……不,不行,宗裕骐心底知道,这是那女魔在施咒,要逼迫他的三魂六魄脱离躯壳……不能出去,他不能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他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混沌之中,只能靠着灵台一线清明,死守根基不放。
紫衣女魔“咦”了一声,赞道:“你很能忍啊?”左手也掐了个法诀,双手宛如火焰之形,在宗裕骐身体上方来回拨动,口中加速念咒。
宗裕骐难过得连七窍都要喷出火来,方才是炮烙之刑,此刻是下油锅了,煎熬得他死去活来,身上仿佛开了无数个小洞,他的魂魄就要从千疮百孔的身躯里飞散逃逸,他已经制止不住了……
宗裕骐咬紧牙关,在魂飞魄散的生死关头,只管乱抓救命稻草,也不管有用没用,心中默念他最熟悉的几句心法:坎水中间一点金,急须取向离中辏。火周须要识持盈……
紫衣女魔正在全神贯注施法,宗裕骐体内蓦地冲出一道清气,犹如雷霆之势将她双手弹开!
紫衣女魔大吃一惊,咒法中断,后退一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掌,掌心掌背都还好端端的,可方才那一道清气残余的力道宛然犹在。
宗裕骐只觉周身火焰熄灭,三魂六魄重固本体。浑身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紫衣女魔又恼怒又诧异,说道:“活见鬼了,这……是什么功法?”
黑蛟忽道:“大师姐是不是念错了咒语?”
紫衣女魔气不打一处来,说道:“你当我是你这废物?这么简单的如意咒,我怎会念错?”
黑蛟说道:“只怕你自己也不记得了。”
紫衣女魔大为光火,眦眶欲裂道:“住口!”劈手凌空一抓,只听撕拉一声,那黑蛟的颈侧就破开了三道爪痕,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宗裕骐一呆,心想:“这女魔头对自己同门师弟都这般辣手?”
黑蛟疼得吸了一口凉气,抬手摸了摸伤口,低头看手指上滴滴答答的鲜血。他似是没有喜怒哀乐,盯着血红的手看了一会儿,默默撕下了一片衣袖,缓缓裹住了伤口。
紫衣女魔抬足狠狠踏住宗裕骐的胸口,宗裕骐的肋骨几要断裂,喉咙里一阵腥甜。
紫衣女魔狞笑道:“好个二太子,原来你不是凡人呐,你是有根基的。你修的是什么道法?是谁传你的?你老丈人?”
宗裕骐反正穴道被封,说不了话,索性两眼一翻,给她来个不理不睬。
黑蛟起身说道:“大师姐,这个二太子手下还有许多官兵,总不至于人人都能抵御如意咒。我们去营地再抓个人,炼制傀儡罢。”
紫衣女魔说道:“那些小脚色又不是无色派掌门的乘龙快婿,就算把他们炼成傀儡,无色派也不会让他们靠近山上机密之处。”
黑蛟说道:“可如意咒对二太子又不管用,我们还能怎么办呢?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能打道回府了。”
紫衣女魔骂道:“你闭嘴!让我来想办法。”
黑蛟安静片刻,问道:“你想到什么办法了?”隔了一会儿,又问道:“现在呢?”
紫衣女魔低头端详着宗裕骐,忽道:“不如剥下这二太子的皮,给你披着。你就假扮是金乌国二太子,混上无色山去行事。”
黑蛟走过来,从头到脚打量宗裕骐,似乎在估量宗裕骐的人皮有多宽大,他能不能套得进去。
宗裕骐心里连连叫苦,不知魂飞魄散和被人活生生扒皮,哪种死法更舒服些?
紫衣女魔沉吟片刻,又道:“罢了,这法子也行不通的。你我皆不擅变身化形之术,如何假扮成一身浊气的凡夫俗子?倘或叫无色派门人看出破绽,还不是白费功夫?”
黑蛟说道:“要是叫他们看出来了,我们跑走就是了。”
紫衣女魔说道:“你别忘了师尊为什么派我们俩秘密行事。无色派掌门嫁女,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好机会。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能嫁几回啊?错过这一次就没有下次了。绝不可打草惊蛇,蛮干一气。”
黑蛟说道:“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