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耀魄猛一睁眼!
……
再一睁眼!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腕上宋子俞送给他的桃木串珠给他挡了一下黑雾的攻击,已经开裂,爬满道道裂痕。
韩耀魄小心地将其收好,环顾四周。
……自己这是,坐在一顶轿子里?
眨眨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小轿随着前行摇摇晃晃,前有挡板小门,左右开帷幔小窗,上有繁复刺绣,只是边缘稍有磨损,轻微毛边。
身上不知何时不见了原本的宽松睡衣,反而是一套藏蓝的宽袍大袖的古代装扮。
这衣物轻盈飘逸,飘带悠悠,内里未着中衣,只一件薄里衣,动作间能隐约看见胸腹肌肉。
这是哪?
方才那妖人偷袭,黑雾兜头,再一睁眼竟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八荒还是恶域?
这次要干什么?
spy?
不知过了多久,摇摇晃晃前行的小轿停了下来。
有人从外面轻轻敲了敲窗,恭声道:
“李少爷,添香苑到了。”
韩耀魄走下小轿。
面前是一高阁,雕梁画栋,翠玉鸣环,正门挂一匾,上有添香苑三个描金大字。
左右各挂一联,上书:
春宵巫烛屏动来,颊生香露
寒妒乱影摘无处,累累玄骨
上下联割裂倒错,平仄混乱,像是稚子随手摘出几个词句拼杂揉乱而成。
四周除了这高阁,竟再无一物,举目尽是茫茫白雾。
“李少爷,添香苑到了。”
小厮深深弓腰,额头都要贴在膝盖上。
“我不是……”什么李少爷。
“李少爷!”
那小厮突然抬起头,但神体还保持着躬身弯腰的姿态,整个头颅弯折上扬,身体像根折了三折的铁丝。
小厮面白如纸,嘴唇却红得滴血。
“……添香苑到了”。机械地重复。
将口中的话咽下。
好吧,这个李少爷他不当也得当了。
韩耀魄转身,大踏步走入添香苑。
嘻嘻……
身后似乎有低声笑语。
……死到头来……死到头来……
一入这添香苑,视野乍亮,暖热的香气和喧闹的人声迎面扑来。
只见这楼中金碧辉煌,美人如玉。
淫声浪语,满眼白肉。
原来是个大青楼!
那龟公鸨母闻着腥味儿摇过来,热情招呼:
“李公子好久没来了,快往里边儿请。”
一左一右缠上两个眉清目秀的倌儿,带着韩耀魄向里走。
还是个男同青楼!
“今儿李少爷赶巧儿了,正好是我们云嫣梳拢的日子,一同出阁的还有许多干干净净的倌儿,您待有看上眼的,尽管吩咐了去。”
鸨母亲亲热热地安排下,又招摇着走了。
韩耀魄被安排坐在靠近正中的雅座,正对着一个挂着红绸的大台子,想必稍后那些红粉佳人就会在那上面粉墨登场,等待今夜的恩客寻摘。
旁边已经坐了不少来寻欢作乐的浪荡子,无不衣着锦绣。
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向韩耀魄搭话:
“李公子可是好久不见,怎么?今日那云嫣待梳拢,魅力这么大,把咱们李复大公子的魂儿也勾来啦?”
韩耀魄笑笑,含混几句。
“略有耳闻。”
公子哥咋舌道:“我可听说那花魁国色天香,眼睛向你一望能勾了人的魂儿去。今儿可有不少人冲着他来呢。”
形容一个男人国色天香……韩耀魄打了个激灵。
那人兴致冲冲地给韩耀魄指认:
这是平京知府大公子,那是江州织造王二少爷。
公子哥努努嘴,神秘兮兮道,“楼上雅间坐着的,听说大有来头呢。”
他摆出一副好神在在的模样,可韩耀魄不明就里。
公子哥败下阵来,“好吧。”
神秘兮兮地凑近:
“听说朝堂上除了那位,就剩雅间里边坐着的了。”
朝堂?
韩耀魄思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莫不是个枢机重臣,宰相辅弼之流?
公子哥满意地看着韩耀魄惊讶的神色。
点到即止,公子哥哈哈一笑:“话说回来,既然平之兄有意于那花魁云嫣,小弟我就不跟着瞎掺和啦。”
笑着拱拱手,公子哥冲他挤挤眼,露出遮遮掩掩了半天的意图,意味不明道:“听闻平之兄近日要高升,到时候可别忘了小弟,届时我鞍前马后,定不推辞。”
韩耀魄一头雾水,也跟着打哈哈,“一定一定。”
谈话间,忽然一声笛音清亮,压过满室喧哗和燥热的骚动。
今日的重头戏来了!
座下的老爷公子瞬间茶也不品了、天也不聊了、怀里的美人也不看了,瞪圆眼睛望向那高台。
筝笛灵动,伴着缠绵乐音,一众男倌环肥燕瘦,陆续亮相。
那些倌儿都不过十八九的年纪,一张嫩的能掐出水的脸描眉画目,带着青涩的媚态。
一旁竖起一个大木板,上面随着男倌登台顺序挂出各种的牌子。
由专人拉长嗓子唱和:
“玉怜,年十八,五十两——”
“松烟,年十七,八十两——”
……
随着一声声明码标价的唱和,男倌们不多时站了一排。
忽然,台上的男倌们分列两排向后退去,正中跃然一人飞身而出。
那人白发如雪,颜色姝丽,月白锦缎裹身。
——越众而出!
宽袍博带,飘飘如仙。
那人白发白衣,足尖轻点,稳稳当当地站立。
霎时周边的一众莺莺燕燕黯然失色,田地间仿佛只剩那一捧银白。
可人美则美矣,脸色却不怎么好,目光沉沉地扫视,找寻着什么。
韩耀魄噗一口茶水喷出来,狂咳不止。
他没看错吧?
那是谢晴虹?
周围人投来暗含戏谑的目光,韩耀魄赶紧擦嘴坐好,装作无事发生。
听闻响动,台上谢晴虹也看过来。
二人对上目光。
谢晴虹突然笑了一下。
旁边的公子哥从谢晴虹刚出场就突然没了动静,这时倒抽了一大口气。
他呆呆地看着台上:“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公子哥喃喃自语,一副丢了魂的模样,“古人诚不欺我也……”
迟了一拍的报唱响起:
“叶雪,年十九,三百两——”
韩耀魄被谢晴虹晃了一下神,他怎么也在这里?
这时周围的光线暗下去,谢晴虹看了一眼台下,转身跟着其他男倌下了台。
突然一束光打在高台半空。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在上面!”
众人抬头望去。
光线突然大亮,一朵夺目的红乍开,半空降下一场牡丹雨。
滴香馥郁,一人红衣如火,与花一同落下。
这便是那花魁云嫣。
果然轻盈,似云中仙。
满座惊叹中,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看了谢晴虹之后,韩耀魄竟觉得这花魁也一般般。
还没谢晴虹好看。
……等等,他为什么要把谢晴虹和青楼花魁比较。
“花魁云嫣,年二十,首日梳拢,价高者得——”
满座恩客沸腾,竞相加价,不一会儿就把花魁初夜的价格炒到了五百两银子。
韩耀魄偷偷翻了翻自己的口袋。
好嘛,穿的光鲜亮丽的,口袋里怎么才五十两银票。
穷光蛋还来逛青楼,莫要把自己赔进去。
韩耀魄面不改色地捂住口袋。
“平之兄,”公子哥凑过来,“不知你中意哪一个?”
“我倒是十分中意叶雪公子,可惜近日家父管得严,囊中羞涩,”公子哥十分不好意思,“只堪堪拿出一百五十两,包个中上品倒还凑合。”
“平之兄有中意的?那花魁果真颜色不俗。”
只有五十两的韩耀魄钱包空空,脸皮厚厚:
“哈哈,我今日喜好清粥小菜款,贤弟你随意。”
公子哥遗憾地搂着美人走了。
有等不及回房的,已上了手,从大开的衣襟里摸进去,揉捏地怀中美人娇喘连连。
不一会儿,堂中随处可见白花花的大腿和胸脯,淫词浪语直往耳朵里钻。
最后夺得花魁初夜的,果真是雅间的客人。
四下氛围逐渐暧昧升温,龟公鸨母十分有眼力见地将人引到楼上包间。
韩耀魄动作自然地揽了一个跟着走,完全看不出囊中羞涩。
只是揽的那个不偏不倚,正是五十两的玉怜。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刚好掏空新鲜出炉的李公子的荷包。
怀中的玉怜乖顺地依偎在韩耀魄怀里,很有眼力见,什么也没说。
对不住了,韩耀魄心里对谢晴虹叩首,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我实在是有心无力。
那厢,谢晴虹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点下。
谢晴虹挺拔地立在那,脸上带着一贯矜贵的浅笑,眼神却凶得能杀人。
韩耀魄被那眼神看得一激灵,默默给那肥头大耳的男人点了个蜡。
添香苑共三层,一楼大厅广迎八方来客,二三楼雅间香室,是添香苑倌人的卧房,只有与美人们春风一度的恩客才能进入,一般不对外开放。
下人将韩耀魄和玉怜引入二楼一间雅室,恭敬带好门退下。
玉怜亦步亦趋地跟着韩耀魄,他年纪不大,十八九的少年初显青涩的轮廓,一派青春气息。
韩耀魄坐定,没有他发话,玉怜仍乖顺地立在一旁。
韩耀魄敲敲桌子:“玉怜是吧,坐。”
玉怜欠身坐了。
韩耀魄:“接下来有些话,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抬眼一瞥,将少年暗含紧张的神色收入眼中,斟酌着词句,“如实答来,今晚我不会碰你。明白么?”
玉怜眼睛一亮,用力点点头:“奴明白!”
韩耀魄直视他的双眼:“第一个问题,告诉我,我是谁?”
玉怜眨眨眼,不知这客人玩的什么私房情趣,怎的没听楼里的哥哥们讲过。
他迟疑道:“李公子……就是李公子呀?”
韩耀魄言简意赅:“具体一些。”
在刻意营造出来的紧张氛围下,玉怜有些紧张,努力想了想:“李公子您姓李名复,来往的公子们称您小字平之,现在翰林院做官,好像……是典簿。”
典簿?官不大。
却也能掏出五十两银票逛窑子么?
玉怜挤出一个小心的笑:“奴,奴记不太清了。”
少年姿态惹人怜,像只小心翼翼讨好主人的小狗。
韩耀魄转移视线,不再看玉怜,给他喘息放松的空间。
主动倒了一杯茶水,韩耀魄将白玉小杯推到玉怜身前,清浅剔透的茶水摇晃。
“不着急,慢慢想。”
玉怜受宠若惊地接了,松鼠一样双手捧着杯子绞尽脑汁地埋头苦想。
少年带着婴儿肥的脸颊肉还没消退,圆鼓鼓的,真像一只小动物似的。
想戳。
韩耀魄险些绷不住冷脸。
“啊,奴又想起一个!”玉怜一双大眼睛亮亮的。
“什么?”
“李公子似不是平京本地人。”
韩耀魄引导他回忆:“为何这么说?”
玉怜邀功似的快速说道:
“是安元十二年!”
“那一年莲城一场牵连朝野的大案,砍了好多头,有许多官员为了避免被牵连,拖家带口地向平京迁,奴记得李公子您也是莲城人,应该就是那年来的没错了!”
韩耀魄抓住关键点:“什么大案。”
这下玉怜也有些不清楚,安元十二年他还是个小娃娃:“奴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许是朝堂的瓜葛吧。”
见再问不出什么,韩耀魄不再强迫这个可怜兮兮的少年:“我明白了,辛苦你了。”
这时,房外突然传来三声悠远鼓音。
屋外,原本还可听闻的人语嘈杂声不知何时消失。
四下陡然陷入一片死寂,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全然没有方才的热闹喧嚣。
秦楼楚馆入夜时分总避免不了一些暧昧的声响,可此时无声无息,好像那些人只是来这里盖被纯睡觉一样。
起身走到门边,隔着蒙蒙的韧皮纸,韩耀魄透过门扇腰板上镂空的缝隙向外看。
门外烛火光影明晃晃,竟是一个人影也无。
刚才那些人呢?
都凭空蒸发了么?
不算那个抬轿送韩耀魄进来的小厮,从刚进添香苑到现在为止,韩耀魄所见的人都与常人无异。
美人们呼笑歌哭呻,怒喜思悲恐,连脸上的细微神态都活灵活现,简直让人忘记这可能是一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妖鬼搞出来的鬼地方。
十丈软红尘,最是能醉人。
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子时要到了。”
玉怜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过来,贴着韩耀魄身后,平静地望着他。
韩耀魄欲后退拉开距离,却被玉怜阻住去路。
玉怜将身体挨向韩耀魄,指尖勾着领口系带,开始解衣,“李公子,时辰到了,我们也歇下吧。”
他动作熟练又风情,却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