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会
卢弥焉看了宗裕骐一眼。宗裕骐眼中尽是鼓励之色,卢弥焉就放下左手,不情不愿道:“海眼缥缈无定,师尊又常常施法易位。若是天火魔会门人出入,只要放出暗号,海眼自会浮现——这暗号是天天都换的,有时是几句口诀,有时是一件法器,全凭师尊裁夺。若无天火魔会门人指引,外人要自行找到海眼,无异于海里捞针。”
枕流手摁眉心,静静思考。太翊说道:“那么就派黑蛟混回天火魔会,与我等里呼外应。”
枕流说道:“你不曾听见二太子说么?天火魔会扣住了卢公子的父母族人,卢公子不来加害我们,已是二太子感化有功。他最多是两不相帮,你逼他做正道内应,也太强人所难了。遑论乌云子狡诈诡谲,怎会轻易上当?”
卢弥焉想起了师尊的种种手段,眼中流露瑟缩之色,说道:“我……我不敢对师尊说谎。”
宗裕骐捏了捏卢弥焉的手腕,说道:“你的族人守在北溟浅海,你能不能暗地里给他们带个口信,请他们勿要阻拦群仙进入北溟?”
枕流说道:“正是。大战之时,还请蛟族回避不出。我们不愿伤害无辜。”
卢弥焉迟疑道:“可是万一你们输了,我师尊定会追究我父母看守不严之罪……”
太翊冷声道:“群仙剿灭了魔道,你族人也能重获自由,返回家园。怎么你们什么便宜都想占,却半点儿风险也不肯担?”
卢弥焉把心一横,说道:“好。我去劝我父母族人,到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装作没看见你们进入北溟罢了。”
枕流微笑道:“如此甚好。我们就可以定定心心寻找海眼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总能想出法子的。”
卢弥焉思虑再三,心中好生担忧,又问道:“宗裕骐,你也去北溟么?”
宗裕骐说道:“嗯,我想跟大伙儿一道儿去。”
太翊断然道:“不行。你跟去不是添乱吗?”
宗裕骐昂然道:“我先祖肇庆帝也是凡人,四百年前也曾对抗魔道妖邪,扞卫百世基业啊。”
枕流说道:“古话说,万劫千生到此生,此生身始觉飞轻。求仙论道,本就要历经重重磨难,艰险困苦之中进境最快。二太子能有这份胆气,旁人怎能阻挠?届时就请二太子在我身旁,我来护你周全。”
太翊还欲再言,宗裕骐坚定道:“我很想去长一长见识。你放心,我有数的。”
一个小妖进帐通报道:“启禀西山主,群仙皆已会齐,就等着诸位露面了。”
枕流起身道:“我们走。”
众人走出主帐,只见晴空万里,降神幡在空中大放瑞光,耀眼生光。菡萏湖上祥云千团,彩气万丈,天下群仙皆已会齐菡萏湖,也有腾云驾雾的,也有身骑坐骑的,也有乘坐舟船的,也有独个儿赴会的,也有结伴的,也有门人弟子倾巢而出的,一眼望去,湖上满是缤纷绚烂的锦绣彩影,数不清有几千几万号人。
群仙都耐心等着东道主现身,山水清净,仙乐飘飘,微有私语之声。
宗裕骐大感振奋,说道:“这可太热闹了!”拔步就要往前冲。
卢弥焉一拉宗裕骐的衣袖,紧张道:“我是天火魔会的弟子,正道恨我恨得牙痒痒,我不想见那么多人。”
宗裕骐忙道:“那你回咱们的营帐歇一会儿。他们会上说了什么话,等我回来学给你听。”
卢弥焉说道:“他们要对付天火魔会,我……我还是想亲耳听一听。”
宗裕骐想了想,拍手道:“有了。你变小了,藏在我的身上罢。”
卢弥焉皱着脸道:“啊?”
宗裕骐反问道:“你不是想去吗?”
卢弥焉挣扎半晌。枕、太已在前面走出很远,回头来看两人为何不跟上。
卢弥焉只好道:“好罢……”黑影一闪,变作了一条小小黑蛟,便如两人初见时的形态。那缚仙索随大随小,任意变形,此刻也缩小了数倍,正正好好束在小黑蛟的左爪上。
宗裕骐不由得心花怒放,俯身伸出手掌,说道:“快来我这儿。”
小黑蛟迅速游上了宗裕骐的手,闷头钻入衣袖,缠在他的小臂上,便即凝固不动。
宗裕骐嘿嘿直笑,把手臂抱在怀里,快步奔向太翊和枕流。
枕流向宗裕骐伸出手,说道:“二太子请。”
太翊一把抓住宗裕骐的后心,说道:“你是东道主,我们就不与你同列了。”说着纵身飞起,双双飞到了降神幡的对面。
太翊伸手一指,一团白气把宗裕骐托在半空中,足底生风,心胸飒爽。两人高高俯视着与会群仙。
枕流神色恒定,飘然腾空,如一团白云来到降神幡之侧,朗声道:“诸位道友应降神幡召唤而来,降神山倍感荣宠。”
他先引荐了宗裕骐和三山五岳十六峰的首脑人物,接着备言前事道:“今日邀齐群仙,是为了无色山一桩惨案……”将天火魔会潜入无色派盗宝灭门、昨日又伏击佑巽的罪行说了一遍。他声音清朗悦耳,合以充沛真气。满湖群仙不论高低远近,都能清清楚楚听见他每一个字,便如枕流就站在眼前一般。
群仙听罢,同仇敌忾道:“班昊仙师、金木水三长老、佑巽天尊等道友惨遭魔道毒手,我等不报此仇,还称什么玄门道宗!”
枕流双手一抬,群仙安静下来。枕流说道:“我们已得知魔道总坛就在北溟海——”
天险崖掌门任天君插口道:“西山主如何确信是北溟海?”
宗裕骐抢着道:“昨日我们拷打了乌云子的弟子金老怪,逼他交代了魔道总坛底细。”
他想,群仙即将追杀到北溟海,乌云子必要查问是谁泄露了总坛机密,他把事情推到金老怪头上,就能把卢弥焉摘出去,乌云子不至于拿蛟族泄愤。
枕流知他心意,顺水推舟道:“正是如此。”
宗裕骐伸手入袖,摸了摸小黑蛟的脑袋,鳞片光滑微凉。
小黑蛟忽然伸舌舔了一下宗裕骐的手。他的小舌头又湿又软,舌苔粗糙。宗裕骐身上不由得一个激灵。
太翊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别乱动。”宗裕骐说道:“我没有。”
枕流高声道:“降神山今日正是要振臂高呼,邀请诸位道友结成大军,讨伐天火魔会,手刃乌云子老魔,夺回焱阵图,救出班遥仙子!事成之后,我将以降神幡请出碧霄娘娘,请她老人家分派焱阵图归属何人。”
群仙千万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太翊。
太翊凭虚临空,面色冷淡,毫无反应。
群仙便轰然相应。度难宫主说道:“善哉!焱阵图交给碧霄娘娘裁决,最公正不过了。大伙儿也不必为了焱阵图再起波澜。”辟邪真人说道:“西山主所虑周全,我们都听你的。”
枕流微笑道:“既是众望所归,那么就一言为定了。”
辟邪真人说道:“枕流天尊,魔道总坛虽在北溟海,乌云子他们可未必都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啊。若是大伙儿一股脑儿都去了北溟,敌人反趁我等洞府道场空虚无人,跑来骚扰作乱,那就不美了。”
枕流说道:“甚是。降神山毛遂自荐做前锋,今日就往北溟海打头阵。”看了一眼太翊,“不是我枕流掐尖儿要强。只因我镇山法宝降神幡便于沟通群仙,传递军情。我想,最好是由降神山先去摸清敌人虚实,再请各门各派酌情增援。武德真君,你拱极教名列仙界沧海
宗裕骐精神一振。枕流率领着东西两山得力门人,约有五百之众。他一声令下,群妖辨明方向,便即纷纷起飞。
枕流幻出莲花宝座,和颜悦色道:“二太子还是与我同乘可好?”
宗裕骐情不自禁向他走去。卢弥焉忽伸臂拦阻,说道:“我也能背你啊。”
宗裕骐笑道:“人家一片好意,我怎能拒绝?”
卢弥焉说道:“他是好意,那我就是歹意了?”
宗裕骐一捏他的胳膊,说道:“我不是怕你累着吗?”
卢弥焉无奈,眼睁睁看着宗裕骐与枕流并肩坐上莲花。枕流将手一抬,莲花宝座飘飘而起。卢弥焉不情不愿,飞身跟随在侧。
一行人乘风穿云,赶往北方。无边无际的山川河流从脚下掠过,昼夜不停飞了三天三夜,天际出现了一痕灰蒙蒙的海水。
宗裕骐比了个手势,请卢弥焉在前带路。卢弥焉就引导众人向东飞去。枕流纵声长啸,群妖作速赶路。
这日清晨,抵达了北溟海岸。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枕流看准了海边一方险峻石崖,群妖纷纷降落。
宗裕骐虽觉疲累饥饿,但见大海荡潏兮潜龙鲲,吐吞日月兮制明昏,披襟当风,何其快哉!
宗裕骐不禁大为赞叹,立在崖边眺望大海。
天穹沧海危崖之上,海风吹得他发丝衣摆狂舞不休,猛地一阵大风吹来,宗裕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强风裹挟下后退了数步。他矫夭的身形随风摇晃,略显单薄。
卢弥焉顶风走近,紧盯着汹涌波涛,说道:“我的族人就守在这一带浅海。”
枕流一手摁着额前飞扬长发,快步走到两人之间,说道:“卢公子,你平日如何与你族人传信——”
卢弥焉将两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叫道:“娘亲、爹爹,我回来了——”
宗裕骐忙拉住卢弥焉,说道:“这样大喊大叫,不会惊动天火魔会罢?”
卢弥焉说道:“不会的。师尊他们从不到浅海来。”又纵声高叫道:“爹、娘,是我啊——你们在哪儿——”
他的声音在海面上远远传出,又为涛声所吞噬。他喊了半天。海浪拍打沙滩,发出无休无止的潮声,却无一人回应。
群妖面面相觑。宗裕骐说道:“是不是咱们离得太远了,二老没有听见啊?”
卢弥焉费解道:“不应该啊……”蓦地化为原身,刮起了一阵强风,一条巨大黑蛟直扑海水之中,溅起万丈水墙。但见海潮翻涌堆叠,黑蛟在水中忽上忽下,翻波冲浪,到处找寻族人。
宗裕骐用手挡在额前,眼神忧心忡忡,追随着黑蛟身形。
枕流伸手搭住他的肩膀,说道:“二太子,我们到风缓处等候卢公子罢。”
宗裕骐点点头,两人退下海崖。
过了许久,只见一条黑蛟冲天而起,落回崖边,化为人身。卢弥焉湿淋淋走了过来,眉心紧缩道:“浅海一带空无一人,我的族人都不见了。”
宗裕骐颇觉奇怪,说道:“那么深海呢?”
卢弥焉席地坐下,烦躁地把湿发一把捋到脑后,说道:“我把方圆八百里海疆都转了一圈儿,连一个虾兵蟹将都没看见。”
宗裕骐说道:“难道是群仙会动静太大,魔道已知我们要来北溟了?”
卢弥焉两手捂住面孔,低声道:“我的父母会不会出事了……”
宗裕骐忙坐在卢弥焉身边,揽着他的肩膀道:“你先不要自惊自怕。北溟海何止八百里?兴许乌云子把你族人调配到别处去了呢?”
卢弥焉神思苍白,心神不宁。
枕流说道:“我们就在此处扎营。我这就派门人寻找海眼及你族人下落。”当下井井有条,分派群妖中善水者四方探寻,余者留下来搭建营地,布防巡逻。群妖无不凛遵。
宗裕骐搂着卢弥焉宽慰了许久,劝道:“乌云子还要仰仗蛟族镇守海疆,不会在这大敌当前的关头自断臂膀。”
卢弥焉神情沮丧,说道:“自打入了师门,我与父母相会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些年我长得大了,师尊对我看管更严,我都好多年没见过族人了。”
宗裕骐心中更增怜惜,轻轻抚摸卢弥焉的头发。卢弥焉恹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群妖快手快脚在避风处搭起了数间营帐。枕流走来道:“连日赶路辛苦,二太子和卢公子先休息一会儿罢。等我的人马找到线索,再定行止。”
宗裕骐就拉着卢弥焉进了一间帐篷。卢弥焉愁得什么话都不说,倒在地铺上闷闷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