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弥焉哑口无言,紧抿薄唇,气呼呼憋了半晌,才粗声粗气道:“你就气我罢。”
宗裕骐笑着伸手揉卢弥焉的脸,拉着他宽慰了半天。卢弥焉才舍得放开宗裕骐,叮嘱道:“那你路上小心点儿,别再吃人哄骗了。”
宗裕骐温言道:“我晓得,你也是,万事小心。”
枕流麾下几个得力妖修走了过来,恭谨道:“属下们随侍西山主,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枕流说道:“不必,我独行还更快些。你们回家去,好生看守山门,勿得轻举妄动。我将二太子送到金乌皇宫就回来。”群妖领命。
当下枕流幻出莲花宝座载上宗裕骐,卢氏一家三口化为原形,亲自分水带路,引领众人离开了北溟海窟仙府。片刻间到得海面。群妖辞别蛟族,黑压压一片返回降神山,枕流则带着宗裕骐飞向金乌国的方向。
海上风暴已歇,浓浓乌云间刺出几束金光,斜斜照耀在汹涌波涛上,光芒跃动跳耀,海面上波光粼粼,金蛇乱舞。
玄寿、川华已扭身入海,只有卢弥焉还紧紧跟随着宗、枕。莲花宝座飞速奇快,黑蛟也在苍穹大海之间疾速飞行,呼呼生风。
堪堪到了浅海,宗裕骐高声道:“弥焉,你回家去罢。”
黑蛟只当没听见,又飞出百里,将他们送到了岸边。
宗裕骐心中酸酸甜甜,唤道:“千里相送终有一别,你记得早些来看我。”
黑蛟一声落寞长啸,这才浮在半空中,恋恋不舍目送着他们远去。
莲花宝座飞快掠过了海滩石崖,大海越来越远,黑蛟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
宗裕骐长叹一声,闷闷回过身来,两只手托着腮帮子。
枕流微笑道:“二太子对卢公子当真是关怀备至,班老仙师将卢公子托付给你,也成就了你们的一段善缘。”
宗裕骐感叹道:“缘分当真奇妙莫测,我当初去无色山是为迎亲,不曾遇到了这么多事情,回去跟父皇母后兄弟姐妹们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利索——我们几天能到金乌国呢?”
枕流温言道:“快则两日,多则三日,我加紧赶路,尽早让你与家人团聚。”疾风呼呼吹来,几茎纤长的朱红发丝在风中飘逸,柔柔掠过他绿幽幽的眼眸,丰神俊美。
宗裕骐不由得如沐春风,开玩笑道:“你可别累坏了自己,那我就成三界第一罪人了。”
枕流莞尔笑道:“这条路左右是我们两个走,我是不会告你的,有谁来治你的罪?”
北溟海荒僻世外,与金乌国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即令是修行者腾云驾雾,也要一旬方能抵达,半路还得休息养神。不过,枕流乃当世顶尖高手,在他运功催动之下,两天两夜就到了金乌国枷牢关。
枷牢关乃是金乌国的边疆重镇,正是四百年前,正道大军决战天火魔会的古战场。
此刻是黎明破晓时分,一轮红日从东边冉冉升起,万丈霞光照亮了大漠戈壁,远处山嶂几千重,山北山南总是烽,一派肃杀辽阔之景。
宗裕骐带有干粮,不必半路停下饮食。但见枕流似乎有些疲累,宗裕骐便道:“此处已是金乌疆土,咱们何不入关休整?我好讨份邸报,瞧一瞧近日朝中有无大事。”
枕流彬彬有礼道:“客随主便,但凭二太子吩咐。”
莲花宝座从天而降,落在了一座不高不矮的土丘上。清爽的晨风扑面吹来,两人的衣衫扑簌簌鼓动。虽是仲春,仍觉寒凉。
枕流俯视着朗阔戈壁,说道:“四百年前那场大战之后,我就再没来过枷牢关。敌我双方舍生忘死的激战痕迹,早已被黄沙覆没了。”
宗裕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天地间空旷萧条,戈壁荒原什么都不剩下了,亦有“今月曾经照古人”之感。
枕流伸手指着戈壁的远处,低声道:“当年正道结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降神山乃是左翼前锋,佑巽大哥与我就在那里并肩作战,兄弟间何等和睦亲厚,只道能一直彼此扶持下去,把降神山整治得强盛兴旺……可他如今也被天火魔会所毒害。”
宗裕骐听他语声转低,暗暗为他难过。
朝日初升,东风愈紧。枕流的翡翠耳坠子乱打摆子,而他碧绿的眼眸如同深潭,嗓音低沉道:“就算杀一千一万个魔修,大哥也活不转了,连他的肉身都被武德荼毒,一星半点儿指望都不留给我们……大哥一生修德行善,却落得这般下场,叫人怎生忍得?”
宗裕骐搭住枕流的胳膊,劝解道:“我们只有彻底剿灭魔道,才能为佑巽天尊报仇。你带领大伙儿捣毁了天火魔会的老巢,佑巽天尊在天有灵,一定大感宽慰。”
枕流不语。两人望着远方,心事各异。
东风吹得枕流长发飞舞,明媚阳光下,红发光泽更加鲜艳润泽。忽然,枕流回头望向宗裕骐,远山上空的一轮朝阳,正好与他的右耳坠连成一线,霎时透过翡翠耳坠迸发万千耀眼光芒,将他的右边侧脸照耀得夺目明亮,光影璀璨流幻,绝色难画难描。
枕流说道:“二太子,你知道我们站的这座土丘,是什么地方吗?”
宗裕骐被他照得眼花缭乱,双眼望出去白花花的一片,半天都恢复不过来,稀里糊涂应道:“就是个山包啊……你说这是什么地方?”
枕流说道:“就是在这座土丘上,碧霄娘娘把焱阵图交给了你岳丈班昊仙师。”
宗裕骐说道:“喔!”低头看看脚下平平无奇的黄土丘,视野逐渐恢复清明,不禁肃然起敬。
又听枕流说道:“二太子,你以为,碧霄娘娘现下会把焱阵图交给谁?”
宗裕骐沉吟道:“不是你降神山,就是他拱极教罢。仙界三大名山,只存其二,碧霄娘娘也没得挑选了。”
枕流走近一步,追问道:“那你以为,这两家谁的赢面大?”
宗裕骐心道:“问我这个做什么?我说话又不算数。”答道:“这事倒不宜以输赢定英雄。焱阵图凶险万分,谁得此物,谁肩上的担子就大。又不是说谁就压倒了谁。”
枕流说道:“可惜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想。在许多人心里,谁得到焱阵图,谁就拥有了雄霸三界的至尊力量。所以,我们决不能让焱阵图落到野心奸邪之辈手里。”
宗裕骐说道:“大伙儿不是都约好了,请碧霄娘娘分派焱阵图的归属么?娘娘肯定不会看错人的。”
枕流眉有忧色,说道:“当年也是在这座土丘上,碧霄娘娘曾当众厉言叱骂拱极教教主。娘娘盛怒之下,还要摘去拱极教教主顶上三花,废去他千载修为,将他打回肉体凡胎——而后是武德出来求情,娘娘念拱极教还是立下了不少战功,这才饶过了拱极教教主。我降神山和各派道友把这一幕幕都看在眼里,同为仙界道友,人人面上都不光彩,至今思来仍是心有余悸,深以为戒。”
宗裕骐大为震惊,说道:“拱极教教主犯了什么死罪?”
枕流说道:“此话说来太长,又是过去的旧事了。你祖宗肇庆帝好心为他遮丑,只字不传后世。人同此心,不是万不得已,我雅不欲背后说人长短。改日见到武德,你可当面问他其中渊源。”
宗裕骐连连摇头道:“是他教主的丑事,我怎好意思问的?没得惹他不欢喜。”
枕流无奈一笑,接着道:“从那以后,拱极教教主再不出山门一步,四百年来无甚作为,他教中子弟也鲜少出来行走。可是从无色山喜事起,他却命武德紧紧咬着焱阵图的下落不放,你说是为了什么?”
宗裕骐细细思量,以他亲眼所见太翊的为人,他说什么都不相信,太翊会是野心勃勃的伪君子,至于拱极教教主……他未见其人,不愿任意妄断,因道:“枕流天尊,这里又没有第三个人在,我们有话不妨直说——你是不是就想让我说,焱阵图交给你降神山看管,才是上上之策?我又不是碧霄娘娘,你就说服了我,我也是灯草拐杖做不得‘主’啊。”
枕流忽然说道:“那位传你功法的仙人老妪,你说是谁呢?”
宗裕骐一怔,说道:“你是说,那老奶奶就是碧霄娘娘么?”
枕流说道:“不好说,我不敢胡乱揣测。只是你这一身道德清气,乃是开天辟地的原始之宝,传你道法者,若不是碧霄娘娘……也必定是一位世外仙祖。眼下既无外人,我们只当说句笑话:若是碧霄娘娘把焱阵图交给你金乌国了呢?”
宗裕骐想了想,说道:“我祖先肇庆帝曾在枷牢关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截杀魔道。因他英勇善战,颇得碧霄娘娘的赏识。碧霄娘娘允诺保佑金乌皇族万世子孙,所以,我金乌国向来自称是‘有福之国’。若那老奶奶真是碧霄娘娘,她两次现身传我道法,兴许只是为了信守承诺,未必就是属意我金乌国看管焱阵图。”
枕流伸手揽着宗裕骐的臂膀,言辞恳切道:“裕骐,我的确很想把焱阵图争取到降神山,如此三界众生都得安宁。我绝无半分称霸三界的私心,碧霄娘娘英明可见。凭谁来察问,我是问心无愧,不忧不惧。可是佑巽大哥骤然亡故,降神山少了一半势力,我心里着实没底。他日若有机缘,你能否站在我这边?”
宗裕骐听枕流诚诚恳恳直叙胸臆,对他增了几分好感,微笑道:“那我定然言正行端。”
枕流笑了笑,见东风吹乱了宗裕骐的头发,伸手替他拂了一拂。枕流恢复了平日的神色,温文道:“瞧我,故地重游就有这许多感慨,拉着你说了这么多话。乌云子下落不明,究竟何时能追回焱阵图,还没个定数呢。”
宗裕骐笑道:“倘或再过四百年,我也不在世上了,你再到枷牢关来,会不会想起我?”
旭日朝阳照耀在他的脸上,一对眸子在阳光下变得清浅透明,一望见底。
枕流凝视着他,温言道:“光阴苦短,我们且修今生。”
宗裕骐心中一动,深深望着他碧绿的眼眸。
忽听得后方传来乌都都的号角声,两人回身看去,枷牢关城门打开,驰出一队骠骑人马,高高举着金乌旗子,灿烂的金线刺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宗裕骐喜道:“是我金乌国的守关将士。”
须臾间,那队官兵弛到山丘下,个个铠甲鲜明,威风凛凛。领头的将官高声道:“敢问是哪路仙家下降我朝?”
宗裕骐踏上一步,说道:“我乃当朝二太子,这位是降神山西山主枕流天尊。”
他前时去无色山迎亲,曾经路过枷牢关,守关人马都认得他。那将官看清了宗裕骐的面貌,喜道:“真是二殿下回来了!”众官兵滚下马鞍行礼,齐声道:“末将参见二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