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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柳澄风,一言不发,他总是如此安静。
“……还有,我很蠢笨。”
“嗯?”
“常人一学便会的技巧,我要学好几遍,去请教兄长们问题,我也总听不懂,这样一个蠢货让母亲现下虚弱如此……不怪他们厌恶我。”
说罢,柳澄风忽觉头上温热,抬眼望去,是杨绪云在抚弄他的头发。
“摸我头做甚?”
“我心情低落时,母亲常常会摸我的脑袋,这样心情会好些。”杨绪云笑着回答,手上没用什么气力,显得温柔。
“我没有心情低落。”
“你有的。”
“没有。”
在争吵下去也不过是杨绪云取胜,他口才一直很好,柳澄风深知自己扭不过他,默默闭嘴,也不躲闪。
“你都不躲,你喜欢的。”杨绪云一边摸一边说,脸上笑眯眯的,甚至能看出几分狡黠。
“……你吃好了我就先走了。”
“诶诶诶!那么急做甚呀?你害羞了?”
闻言柳澄风一怔,“你,你常常这样安慰人么?”
“怎会,你是第一个。”
这话一说出口,柳澄风红着脸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也不打算纠结这是否是句玩笑话。杨绪云从窗口往外看去,柳澄风只留下一个匆忙的背影。
过两日柳澄风要与父兄回河朔去了,再见不知何时,这两日杨绪云正好休沐,缠着人玩。柳澄风从不嫌他粘人,嘴还坏,说来有意思,这些时日被杨绪云鞭策着雕刻玉石,确实是进步了些。
“你在书市买了两块什么玉?”
“那商家说是南疆的翡翠,喏,在这儿。”柳澄风淡淡地说道,从衣兜里取出包着玉料的布袋。
“你买这个做什么?花了不少银子吧。”杨绪云接过布袋,拿出那两块玉石在手中把玩,阳光下的玉料还算通透,想来价格不菲。
“无妨,我平日没花过什么钱。”柳澄风正认真刻着,抽空出来答一句,“我打算刻一对玉麒麟。”
“一对儿,送人么?”
“雄兽为麒,雌兽为麟,一般都是刻一对的。”
“所以说你要送一个给哪位姑娘?”杨绪云像是来了兴致,凑得人很近,笑眼盈盈地问道。
“什么姑娘?”
“不是么?即雌兽为麟,我以为你要刻个玉麟送给什么人,或许是哪个姑娘,也能是你娘亲。”
“我父母都极不情愿我做玉雕的,自然不会给他们送。”
杨绪云微微一怔,“那……你刻这些,不给人瞧瞧么?”
“有些同门会看,只是他们对此无感,随意评价两句罢了。教我玉刻的先生在扬州,已经很长时间未曾见过。”
杨绪云盯着柳澄风翻飞的双手看,他的手不比自己细白,年岁比自己还小几个月,手掌却已经布满薄茧,会随着时间增长而变得沉厚,那是铸刀演武留下的刻痕。而杨绪云习莫问曲,天音知脉,只有指腹指侧有极浅的凹陷,还未长出硬茧。
相比之下,更显的柳澄风技艺灵活。
“你的作品没有买家,太过可惜了。”
“只是练习作,不能算是作品。”
“我觉得还不错……你何时会开始雕刻那一对玉麒麟呢?”
柳澄风一边刻着,一边说:“等我技艺再熟练些。”
“到时,一定要给我看看。”
“嗯?”
他似乎是没有听清。
“我说,到时一定要给我看看。”杨绪云又强调了一遍。
“我过两日要回河朔了。”
“我知道,所以等你刻好后,我会去太行山找你,或是你回千岛湖。”
柳澄风停下在玉底篆刻的双手,望着杨绪云的双眼良久,那人眼神凝沉,并不是平时随意的神色。
“好,我答应你。”
“答应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若是反悔,便是小狗。”
柳澄风闻言笑了笑。“那是自然,若是澄风反悔,便是小狗。”
杨绪云见柳澄风回答得这般认真凝重,不由得也认真思考起来,“那定在何时何地好呢?是了,五年后的桂月我将参乡试,往后便很难再见了,你须得那之前刻好。”
柳澄风听了有些错愕,“那么快么,彼时你我还未及冠。”
“是这样的澄风,因为你绪云兄我,非常优秀。”
03·
此去经年,柳澄风时有与杨绪云通信,可寄出去的一封封却石沉大海。他想,应是杨绪云备考繁忙,所以来不及回信。
他还是时不时会写些近况过去,玉刻的技艺是否有提高,刀技如何了,是否锻成了人生第一把刀,还说若是可以,会为杨绪云制一把好琴,找品质好的杉木和蚕丝,弹出的琴音定是沉稳的,也希望杨绪云往后入朝为官,一定要沉稳些。
杨绪云还是没有回信。
天宝九年兰月,柳澄风最终刻好了一对玉麒麟,寄出最后一封予杨绪云的书信,便上路欲往千岛湖长歌门而去。说是拜访,想见的也不过一人而已。
可是找遍了长歌,也找不见杨绪云的影子,最后还是问了他的同门,才知晓杨绪云在御射场,正练习骑射。御射场有前人长歌商人从大宛带回的迅猛凶悍的马种,据说若哪个长歌弟子能凭借自身驯服其一,便是这年毫无疑问的状元郎。
御射场确实比别处热闹得多,从别人口中得知,一个鸿鹄院的弟子正试图驯服一匹性子凶悍猛烈的玉花骢。柳澄风生的高大,便是在人群中也能看清马场中的情形,那个长歌弟子褪去了宽大碍事的袖衫,只着衬衣,将衣摆束到腰封上去,拉着缰绳正试图平复这匹暴怒的玉花骢。
虽说是安抚,缰绳拽得紧,这样定会弄疼这匹马,果不其然一来二回便被玉花骢甩到地面上去,那弟子在地面滚了一圈,有些狼狈地爬起了身。
柳澄风对此兴趣不大,在人群中环视一周,想找杨绪云的身影,只是时过境迁,二人身形早已同五年前有大不同,这样干找也有些费力。正左右盼望着找着呢,马场那儿又多了一个要挑战的学生,也是鸿鹄院的,却比同院的人看着年纪更小。
那人和前一个不同,正装一件未脱,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向马场的前辈请示说自己也想试试。只一眼,柳澄风便认出他就是杨绪云,与五年前一样,还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只是比小时多了几分沉稳。
柳澄风心下一惊,有些担忧,那匹玉花骢看着这样凶悍,杨绪云肤色白净,想来很少骑射,万一被甩下马背或多或少会伤到什么地方,下个月他却要去长安赶考,千万不能有什么差池。
他担忧往人群内挤,恍惚间身边都是抱怨的声响,还不及柳澄风挤到最前面去,杨绪云已然入了马场,大步昂扬地向玉花骢走去。
可奇怪的是,那玉花骢见了杨绪云却不像先前那样暴怒,只是甩了甩头,踱到马场另一边去。杨绪云不急,直接伸出手去抚摸玉花骢的鬃毛,口中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这玉花骢竟完全没了先前那副凶悍模样,由着杨绪云抚摸脑袋。
“绪云这小子,今年殿试稳了。”
“若真是一甲状元,那他岂不是连中了三元?”
“可不是。”
柳澄风听着这些长歌弟子在旁叽叽喳喳的讨论,提起的心沉了下去,见儿时朋友这般优秀,心中也为他感到自豪。除此之外,却也有些低落,这五年来,杨绪云想必已经是过了会试的,甚至是贡士第一,乃会员,同门说他连中三元,他以未及冠的年纪连斩解元会元,若长歌门御射场传言为真,桂月殿试他也会是一甲状元。
若真是如此,往后再想相见便会很难,他大抵是要进风雷刀谷的,此后再难外出,而杨绪云则在皇城,相隔千里。
不不不,不该如此想,杨绪云若真能提名状元,于他而言本身就是一件喜事,既然是喜事,那柳澄风便没有什么理由去难过遗憾的。人群熙熙攘攘,有的弟子上前祝贺,有的心中酸涩,随意打了几声招呼也就离去了。不过一刻钟,马场拥挤的人群便散的散走的走。
杨绪云显然没有认出柳澄风来,那些同门离开后,也就把玉花骢的缰绳放开,打算回去鸿鹄院该干嘛干嘛去。或许和夫子们押一下下个月科考的题目,或者回去休沐,明日启程出发。眼见杨绪云就这么走开了,柳澄风才回过神去叫他。
杨旭云盯着柳澄风的脸看了半晌,哦了几声,才认出他来。柳澄风不怪他,只是心底空落落的,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刻好了麒麟。”
憋了好一会儿也才说出干巴巴的这么几句话。杨绪云仍然迷茫,心里只是有个底,知道这个柳澄风是自己小时的某个霸刀山庄的玩伴,他曾经和柳澄风互相约定,说自己想看他进步的雕刻技艺。
这些年来杨绪云对玉刻没什么兴趣,能评价几句好坏,也能看出一些玄机,但并不拿手,甚至说得上厌恶。这种东西于考试无好处,往日还在微山书院学习的时候那些夫子就极不喜欢这些东西,说是玩物丧志。他小时候不以为意,认为世上总需要这些艺品,否则生居于世上未免太过于无聊,因为柳澄风的缘故还沉迷过一段时间。
人的观念转变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他考科举是为生民立命,他要学习的是为往世继绝学,要为万事开太平,那么这些玉刻什么的,与他而言无用。
“阁下的麒麟,刻得栩栩如生。”
他不知道该夸什么,也下意识地以为柳澄风不辞万里跑来千岛湖给他看这么一个玩意儿是为了夸奖,至于几年前的什么约定誓言却又像是无所谓那般一笔带过。柳澄风被这句话堵得难受,可却又不甘心杨绪云怎么会只是轻飘飘地说这些话。
“你,你忘了么?往日是你让我好好雕刻,以让你好大吃一惊”
他的雕刻技艺早不同以往,连师傅都对这作品赞不绝口,他也因此才有勇气将这一对玉雕作为儿时约定的信物,快马加鞭地跑来见杨绪云,就是希望自己不会食言,不会因为杨绪云要科考而再难重聚。
“小时候的玩笑话,便让它过去吧。”
说罢杨绪云抽袖欲走,柳澄风看他淡漠的样子,他确实同小时候不了,沉稳,冷漠,这副样子确实很适合去朝堂为官做事,柳澄风本该为此感到高兴的。
“我每年都有往千岛湖寄信,你有收到么?”
“”
“你本说今年是你乡试的日子,可未曾想如今已经是能参加殿试的文曲星了。我给你制了把琴,蚕丝拉得紧了些,声音比一般的琴粗陈,我也希望你往后为官要沉稳一些。柳某是个粗人,不懂为官之道”
“杨某明日就启程去长安了,柳先生若是无事,便早些回河朔去吧。”
杨绪云没有逗留,径直离去了,留柳澄风一人独站在御射场,突兀滑稽。他自然不愿这样离去,想了想还是跟在杨绪云身后,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何询问,对方也一言不发。
“柳兄还跟着我做甚。”
“……玉麟给你。你若不愿见它,扔掉也无妨。”
闻言杨绪云最终还是停了停,望着柳澄风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拿来。”也不过是回了冷冰冰的这么一句。
“他竟愿意收。”
柳澄风正沉浸在失意之中,身旁却忽而有人来了这么一句。
“先生是什么意思?”
这也是个鸿鹄院的学生,不过看着有些无所事事,见柳澄风问了,于是随性解释起来。
杨绪云在天宝五年第一次参与乡试,同考场有个温州沈氏子弟,打听当年考官喜爱玉雕,于是上下打点,从别处淘来不少好货,有南疆翡翠,西域和田雕成的锦鲤;有中原独山石,南阳玉刻的环佩;更有吐蕃玛瑙刻来的小舟,琳琅满目。
考官收了不少贿赂,当年的乡试解元并非杨绪云,而是这个温州沈氏的孩子,但论文此人与杨绪云可谓天壤之别,论武杨绪云赢沈氏更是绰绰有余。
自那之后杨绪云便极厌恶贿赂,对玉雕也是连带着反感,不过好在几月后那个考官被查出赃款千两,被革职查家,同年取消了温州沈氏的解元成绩,由杨绪云顶替。
第二日柳澄风未来得急与杨绪云道别,那人急匆匆地赶往长安,不过却带着柳澄风送予他的玉麟,这让他心底感到些安慰。
来不及让柳澄风在千岛湖闲逛,一封家书紧接着将人喊回河朔。书信是大哥柳澄月写的,只有短短一句话:速回。
母亲的肺病加重了,连着咳血,昏迷不醒,伴随着低烧。这两日才好了些,似乎是能睁眼了。约是桂月柳澄风赶回太行山,此时母亲的身子像是好了不少,眉眼如往日一般温柔。床旁站着的除了几位兄长,还有个从花谷来河朔的医生,那人说母亲的肺痨病已久,情况不容乐观。
小时柳澄风天资并不算出众,父亲对其并无期望,家中兄长见他憨厚老实,常常戏耍柳澄风,弄得他一身伤痕。只有母亲会为他上碘酒,夸赞他锻刀的技艺,欣赏他吃苦耐劳的性格。
林霖把身旁所有人都遣散了,留下柳澄风一个伺候。“前段时日的刀谷,风儿是不是参与了那锻刀赛?你拿了魁首。”
“……风儿还不知。”
“往后风儿要进谷主门下了,好好学习技艺。”话音刚落,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风儿以后会成为多了不起的锻刀师呢?娘真想看看……到时风儿名扬天下是多么威风啊……”
外头医师听见动静想进来,门被嘱咐反锁,此时钥匙却不知去向,柳澄风刚想去开门,却被母亲林霖拦了下来。
她想,柳澄风的性格一点也不像他父亲,那人年轻时急躁易怒,嫉恶如仇,被人欺负总是要还回去,被人轻视便一定要所有人刮目相看,和澄风完全是两个极端。柳澄风被人欺辱总是忍耐,被人轻视也从不反驳。
他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被兄长们弄得受伤就谎称自己锻刀笨手笨脚,伤了自己,被孤立就说是自己不爱说话,人家不乐意同闷葫芦玩。
“让娘亲抱抱。”
柳澄风愣神一刻,伸手搂住母亲瘦削的躯体,她身上发冷,全然没有热气,连鼻息都极其虚弱,他不忍母亲这般难受,想到娘亲为何体虚,心头又涌出无限自责的情感来,“我出去叫欧阳先生进来。”
“风儿,娘体弱多病,是自小如此,与风儿没有关系。娘不愿见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是娘的儿,同澄月,澄空他们几个一样……”
哐当!
母亲话音未落,不知是不是外面的人知会了父亲,他提着傲霜刀砍坏了门闸,走了进来,狠狠甩了柳澄风一掌。
“你娘亲咳成这样不开门,你是死了不成?”
柳掣不曾收力,恍神间柳澄风脸上便浮现一个明晃晃的掌痕,还和往日一般以沉默应对,却是母亲上前隔开两人,咳着斥责不分青红皂白的柳掣,身子却不容她这样吼叫,几番下来猛地咳嗽,还咳出不少血渍来。
欧阳先生率先扶住这个已然脸色苍白虚脱的妇人,她又沉沉地昏睡过去,唇边留下一抹血痕,时过三日,林霖病症无力回天,于天宝九年八月十日逝,同年九月,柳澄风入风雷刀谷学习上乘锻刀技艺,杨绪云获殿试一甲状元,入翰林院。
04
状元及第,在世人眼中有“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的巨大殊荣,但杨绪云自状元及第后,却旨在翰林院修国史,他虽有为万民立功的决心,却不屑于浮沉于虚伪的官场,他自认两袖清风,从无贪脏陷害,却也因为如此,直到天宝十五载六月李隆基凌晨逃出长安,也未曾有过什么实际的贡献。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安禄山起兵,介时皇城内外人心惶惶,只知安禄山联合同罗,契丹突厥等民族于范阳起兵,李隆基于十一月十五得知反讯,命皇六子荣王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为副元帅东征,杨绪云自荐为东征特使,跟随东征。同年十二月十二因杨国忠无能,安禄山攻入洛邑,负责守卫洛阳的高仙芝被李隆基听信谗言处死,杨绪云被革职,随着洛阳难民四处逃难,彼时天灾不断,人祸连连,天宝十五载六月,长安城沦陷,杨绪云于长安被叛军砍伤双腿,胸前柳澄风所赠玉麟挡住凌空毒箭保全性命,同行万花谷大夫陈子灵为其制作假肢轮椅,此后再难独自行走。
与柳澄风再遇,是至德二载正月,杨绪云于蜀中近灵州一处小镇再遇柳澄风,他倒是没什么变化,无非是肤色更深了些,个头比当年更加高壮。当年他要去长安赶考,是杨绪云认不出柳澄风的模样,现下却又轮到对方认不出自己来了。
有些讽刺,杨绪云想到,并不想出声与柳澄风打照面,制动轮椅打算离开,他此时只不过是镇里一学堂教书的先生,拖着几近残废的身体,却连千岛湖也不愿回去,怕同门笑话,也怕自己碌碌无为地过完一辈子。
“绪云……兄?”
柳澄风出声叫住了他,他的语气语调还同小时候那般平稳,甚至有些淡漠,这十年来变得多的,似乎只有杨绪云一人。话虽如此,柳澄风却有些急忙的模样,三步化作两步赶来杨绪云身旁。
“风弟,好久不见。”
柳澄风觉得杨绪云不过支撑自己微笑,早与十年前的他相去甚远,当年的杨绪云古灵精怪,大方开朗,却绝非眼下这般模样。风弟——这是第一次见面时,杨绪云给他起的昵称。
“我一直在找你。”
“……在河朔守着九天武库有何不好的,要来到这破碎的俗世。”
“外头传说,你逝在长安失守那年,我……”
“没有,你的玉麟护住我的心口,没有被乱箭打伤。只是最后拖着这样一具残破的身子,力不从心。”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杨绪云忽而觉得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伶牙俐齿的少年,反而笨嘴笨舌,和柳澄风半斤八两。不过庆幸这时陈子灵关了药铺来找他,怕是又遇见了什么烦心病人要过来一吐为快。
陈子灵是当年杨绪云洛阳被贬,救助他的万花谷医者,相识也有好几年,互相称呼得也算亲切,大老远听见他喊阿云。
柳澄风听了这称谓有些愣神,盯着陈子灵的脸看了许久,干巴巴地问了句阁下何人,语气之生硬像是见到了什么敌人。杨绪云拉着他说这是陈医生,万花谷工圣门下弟子,自己的轮椅还有假肢都是他安的。被人拉住柳澄风还算老实,话很少,听着陈子灵和杨绪云扯皮,不反驳也不应和,让陈子灵倍感压力,没一会儿就离开了。
“嗯……你说一直在找我,何意?”
“天宝十四载,我同兄长他们去苍云军支援武器,听到的传闻,翰林院学士杨绪云自荐东征,某怕你危险。”
“的确,听着挺蠢的,一个学士,自愿东征,最后被革职,随着百姓难民东奔西走。”
“不,柳某不曾认为绪云兄是愚蠢,只是担心杨兄安危,柳某没什么朋友,你是第一个。”
杨绪云点点头,不置可否,他们两人这样默默呆了一段时辰,竟是柳澄风先开口:“那个医生,叫杨兄阿云,你们很熟么?”
“是吧,我半条命是他救的,这几年关系也密切,我在镇里教书,他在这边看病。”杨绪云淡淡地答道,觉得柳澄风话里有些怪,又说不出哪里怪。
“你伤重时……是他在陪你吗?”
“是也不是,当时伤重的难民多,大都是他救好的,我是他其中一个病号。不过我口才不错,常常为那些病人排忧,他们也管我叫大夫。”
“杨兄口才还是这样好。”
柳澄风夸赞一句,这样一来二往,好似回到初见的童年,只可惜杨绪云学堂还有课,只能暂时告别。
杨绪云小时最喜欢的事情是旷课,溜达到书市玩儿去,第一次和柳澄风见面时就偷摸着带他跑书市玩,结果被书院的学堂先生发现了。
他被留堂抄书,柳澄风从茶馆带了许多点心,傻傻地说绪云兄被罚和他也有关系,硬是要杨绪云将点心吃了。
没想到自己当了夫子,也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模样,抽背,对诗,还有罚抄。
最后一个学生离去,早就是月上柳梢头了,平日里就剩自己一人归家,现在门口却多了一个柳澄风,他怀里揣着包点心,这光景似曾相识。
“教室里本是不能吃点心的。”
他尝了几块,开玩笑似的开口,柳澄风听了果真有些慌忙,支吾着道歉。
“我小时被罚抄,你也偷摸溜进来给我拿吃的。”
“嗯……好久之前的事,我以为你忘了。”
“是因为几年前在千岛湖我不愿同你讲话,你误会了。当时我有些无理取闹,但并非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