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静公子的消息, 仿若投入池中的一颗石子,偌大的皇宫瞬间便被惊醒。且不论各宫侍君们心中是何种心思,这涟漪, 却是和合华宫没多大干系的。辰时一过,皇宫侧门便开了,等待许久的清泉携着一身着素色长衫的男子,一道朝着合华宫行去。那人眼角有细纹蔓开, 头顶仅束一银簪, 在这争艳的后宫更显低调, 偏行走时周身带着股说不出的韵味, 令人见之难忘。这韵味并非刻意挑起女子垂怜的弱柳扶风, 反倒是反倒是让人瞧着生出几分敬意的书卷气。此等气度, 出现在男子身上实乃罕见。可若是有一个身为当世大儒的母亲, 自幼耳濡目染、亲自教导,倒也能够解释。清泉入宫前乃原家的家生子, 对这位素有才子之名的原家正君颇为敬畏。便是入了宫,成了一等宫侍,被更多的富贵晃了眼, 瞧见原正君时,仍旧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正君,主子早就盼着您呢。”原正君性子颇为冷淡,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便连步伐都未曾乱了一步,未施粉黛的脸有几许沧桑。他望着前方, 平静道“他也该长大了。”这普普通通的六个字,却叫清泉不敢多言。原正君素来重规矩,自主子成了宫中侍君, 便是私下相见,原正君也从未漏过半分礼仪,只将主子当做宫中的贵人,而非自己的儿子。这已经算很直白的教训之言。想来,主子今早又得再哭一回了,清泉心底轻叹。合华宫外,远远望见两人的身影,一守着的清流蓦的一喜,快步朝着殿内走去“主子,原正君来了”主殿内。鸦青色的水袖层层堆叠,墨色发丝落在上好的黄花梨木桌案上,那美人单手轻撑着脸颊,一截纤弱白皙的腕子漏了出来,窗棂外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羸弱而轻盈。美人虽为位份,却也实至名归。清流几乎是下意识地放缓脚步,只他先前的呼唤便惊到了那美人,待清流走到窗棂一侧,遮住了日光,原序青便也慢慢醒来。虽自幼体弱,可美貌却是上天对他的恩赐。除了过分纤弱,原序青的发丝并无旧病之人的枯黄,睫毛也恍若那水墨丹青一般流畅,腰肢细细更添弱柳扶风之态。这样的男子,自是讨女子喜欢的。也难怪当初在原家,后院那般多的公子,唯独主子被选中记在正君名下,有了嫡子的身份。“可是父亲到了”原美人的声音很好听,却总带着股子弱气,皆因体弱带来的先天不足,少了几分中气。便连哭起来,都易喘不上气。清流细细地为他整好衣衫“奴才瞧见时,原正君还未曾过桥。”合华宫不远处恰有座小桥,初入宫那年原美人病危,女帝特意请来国师为其批命,知晓他命中喜水,便特意在这合华宫外凿一河道,连着那御河。约莫国师批得准,那河道开凿至今已有三年,除了前些天,陛下宠幸新入宫侍君的那晚原美人病了遭,其余时候身子都还撑得住。那晚陛下拒了思美人,在合华宫守了主子许久,约莫知道陛下心底有他,原美人这病也渐渐大好。合华宫的下人便在心底觉得,主子那是心病,也就陛下纵着了。原序青顾不上喝口茶醒神,检查完衣着并无不妥后便朝着殿外走去,方走出主殿,便瞧见两人迈过这合华宫的门槛而来。走在前面那人一身素色衣衫,瞧见他的瞬间门,原序青便红了眼。见状,清流赶紧行礼“见过原正君。”清泉也连忙道“我去小厨房催催,想来原正君还没用过早膳呢。”被这么一打断,原序青也回了神。他正想上前,原正君却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见过原美人。”嫁入皇宫,昔日养在膝下的孩子便成了皇家人。在父子之前,他们首先是君臣之别。原序青顿住脚步,受了这一礼后,便想将他搀起,不料却被原正君避开,径自站起身,平淡道“原美人盛情。”到了这个地步,便是再迟钝,原序青也该明白父亲生气了。他怔怔望着自己空悬着的手掌。站在这日光下,带着些过分的苍白,比之那院中的花树新枝,瞧着还要更羸弱些。便连一旁的清流都有些不忍了。可这也不是他一个下人能处理的事,只能低下头,只当看不见。原序青忽的上前一步,与寻常人走路时的先迈左脚不同,他先迈的竟是右腿。清流尚且未曾反应过来,原正君却是脸色一变。那鸦青色的丝织衣摆在地面铺开,合华宫内寂寥,小厨房上空升腾着的烟火气被日光扭曲模糊,原序青眼底,那道素色衣衫也渐渐变得朦胧。他左膝跪地,双手张开环抱住父亲的腰,头微微低垂,不叫他瞧见自个儿眼底那不争气的泪水。声音很轻却又平静。“序青见过父亲。”虽为皇家人,却仍是父子,虽无血脉连结,却有数年抚育之恩。等到父亲行了宫礼后,他方才行这至亲间门的礼仪。便连最守规矩的原正君,都挑不出一丝错。清流看明白了,心底忍不住微颤。在岚朝,抱腰礼乃男子出嫁时方可与父亲行的礼。正如那跪乳的羊羔一般,左膝着地、跪地抱腰,还父亲哺乳之恩;而另一未跪的膝,则象征着此后嫁为妻家人,与父母再无关系。抱腰礼极为严格,唯有正君方可受此礼,那等小侍自是不配这一句“哺乳之恩”。只有嫡子可与父亲这般行礼;庶子若嫁了个好门第、或自身颇为讨喜,正君也会破格纵其行礼。为何这般严格盖因抱腰礼乃男子贤德孝顺之名的最佳印证,便是嫁入妻家也能颇受人尊重。可那一切,都建立在有妻家人看见的基础上现下他们主子竟在这合华宫对原正君行了抱腰礼除了下人,无人看见。那么主子便是真正的、真正的想对原正君行这父子间门的、至亲的礼仪。便是清流也忍不住眼眶微热,在主子心底,无论陛下是否在场、无论有无功利目的,原正君都始终是他的父亲,是受人尊敬的、对他有哺乳之恩的嫡父。大约只有岚朝的男子,才能真正明白这一礼的分量。一声轻叹悠悠响起。院内那口釉质大缸内有鱼儿扑腾着跃起,掀起小小的水花,那叹息似是错觉。原序青只觉得头顶一重,温和慈爱的大手抚了抚他的发丝,头顶一人轻叹“序青,你又何必如此。”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挤出了眼眶,原正君俯身还礼,他只道“您始终是我的父亲。”而我也始终是您的孩子,自9岁那年受您教养,便是如此了。原正君既为才子,便极为重视礼仪规矩。儿子与他行了抱腰礼,被这纯孝之心打动,他便也消了气。既消了气,便也不会再拿乔,父子二人先是用了早膳,食不言,结束后方才一边对弈一边闲聊。“听闻你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场,身子可还好”棋桌支在这合华宫的长廊上,檐下微风轻拂,原美人披着一身狐裘也免得遭了风寒。他手中捏着一枚棋子,却也知晓,父亲之意并不在他的身体上。可有此一言,原序青便也明白过来,父亲究竟在生什么气了。“此事是我之过。”“那时听闻她新册了几位侍君,便有些神思不属,再听那内务府说她翻了新来侍君的牌子,便连晚膳也用不下了,之后迷迷糊糊便烧了起来。待我醒来,方才知晓她在合华宫将我守到了三更天。”这个她,自是指的女帝。父子间门的闲话本也可以不必那么拘束,原序青知晓父亲的性子,守礼而不迂腐,便也坦然地说出了当初的事。虽为歉疚之言,可观他神色间门却颇有那浓情蜜意之态。陛下将他守到三更天便是寻常人家的妻主,也少有这般疼惜夫侍的,更遑论那是一国之主,这也的确值得他骄傲。原正君平淡道“既如此,你又为何传我进宫”那美人眼底的喜色便渐渐散去,细长的眼睛凝着那棋局,似是被那棋盘上纵横数条的线所困,眉间门又垄上愁绪。许久,他方才道。“我我觉得很难受。”“侍寝之事,她将我守到三更天,我醒来便明了自己做了错事,便是心底再难受,也都记得好好用膳、好好吃药,未曾再叨扰过她。”“可前日她遇刺了。”“下人寅时便递了消息来,我却天亮方才知晓。这事儿自是不怪他们,我却恨我的身子如此不争气。”
“那时,我想与漫天神佛相求,想以我的身子换来陛下的康健。可我却忘了在宫内设一佛堂,况且我这残破身子,神佛又是否愿意相换”约莫是情绪波动太大,或是说了太多的话。待说完,原美人便又咳起来,清流熟练地递上一杯热乎的药茶,他方才慢慢缓过来。原正君安静听完,方道“心中既有神佛,便不拘有无佛堂,你的心便是最上佳的佛堂。”清流忍不住想,原正君近来是愈发修身养性了。可自己儿子那般倾诉,他竟还无甚波动,未免显得有些无情。可看着抿唇笑的主子,他又颇为无奈主子就吃这套,大约这便是心病还需心药了。又聊了几句,原美人方才问道“不知母亲与奶奶,在家中可还安好”啪嗒一声。原正君手中的那枚黑子,便径直落入了棋盘,恰是一处死位,瞬间门一败涂地。原序青9岁被抱到正院,记在正君名下教养。正君虽出身高门,却无甚架子,除了每日对他的礼仪、功课要求严格外,偶尔也会温和地与他笑笑,亲自教他抚琴作画,与他讲那经世大义。9岁前的日子,像是正院里的落叶,被轻飘飘地吹走。可到底还是在的。初到正院的那年,他午夜梦回时,总会再度重温在玉淑堂的日子,那穿着丝织亵衣的身子仍会不自觉地忆起被掐的感觉,灼得生疼。半夜惊醒脸上满是泪痕,却连抽泣都不敢发出一声,生怕如同在玉淑堂的夜晚一般,招致欺辱。后来约莫过了两三年,许是脑子里塞满了那经世大义,或是醉心于抚琴作画,总归记忆渐渐淡了去。只是这怯懦的性子却仍留了下来,好在原正君从未斥责过一句。他一贯如此,性子极淡,仿若对一切都不在意,锦衣华服、美食珍肴,不拘着原序青享用,他自己却着实不大热衷。也就在原序青10岁那年,打破了原正君珍爱的石榴摆件,因惧怕撒谎时,原正君才方才发了一次火。任下人如何求情皆置之不理,便是原大人令人传的话也没听,坚持罚他跪了一晚。石榴摆件寓意多子多福,是原正君的陪嫁,可多年下来他却始终膝下无子。原序青知晓犯了错,便是饿得狠了,也没求过一句绕。后来他便晕过去了,待醒来时,却见那人坐在他的床畔,眼下有隐约青紫,他淡声道“我沈青植只你一个儿子,可若你再撒谎,序青,我便宁愿不要你这个孩子了。”那时的原序青尚且迷糊,可长大后、出嫁后,再看曾经的许多事,心底却隐约有了答案。玉淑堂,他住了九年的地方,原府中最大的一处院落。住在其中的并非原大人,也并非原正君,更不是什么宠侍。住在这里的,竟是府中二十多位公子。这玉淑堂之名,也取的谐音育树二字,可见其中的望子成才之意。原大人自幼得原少傅教导,二十中探花,称得上一句少年英才,此后隐居10年,醉情山水,颇有脱俗之姿。直至而立之年,她方才踏入仕途,同时在原少傅的牵线下,迎娶沈大儒之子沈青植。沈青植那时年18,及笄已有三年,称得上一句迟嫁。可他素有才子之名,便是迟迟不出阁也无人非议。后来读了原大人的诗作,这才点头应下婚事,否则便是沈大儒也奈何不了他。二人的姻缘在京城一时传为美谈。比起性格略显孤高的原少傅,原大人颇为圆滑,才学、人脉、家世,她全都不缺,入仕不久便节节高升。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美人被塞到了原家后院。有的是同僚所赠,为了维持情谊不能拒绝;有的是底下人所赠,为了不显得孤高不能拒绝;有的是长者所赠,那便更是不能拒绝舞姬、乐伶,出身低微、姿容绝世的美人们一个个被送进来,也接二连三地怀上了身子。之后便有了玉淑堂。若是女儿,便接到前院,自有那教书先生教导经世之道;若是儿子,便送到玉淑堂。原序青也是后来才知晓,母亲曾想将长女记在原正君名下,只是被拒了罢了,偌大的原府竟只他一人占了嫡子之尊。原序青并不知晓前院的姐姐妹妹们过着什么日子,总归在玉淑堂内,男子们时常为了吃食、物件、衣裳争夺,仆从们也并不管事。约莫是美人太多,庶子也多,便显得不稀奇了,玉淑堂也就被人忘了。唯独下人们没忘,每到发月例的日子便将钱财占去,吃食也占了许多。他们不敢惹玉淑堂内的大孩子,也不敢惹那些脾气大的小孩,而圆滑会讨好人的小孩也不会被欺凌,唯独那种性子怯懦、最笨的最好欺负。总归,在原序青记忆里,9岁前时常饿肚子,只能吃些馊了的饭菜。自娘胎带来的先天不足便也愈发严重。一切的转折发生在9岁生辰的前一天。后院的厨房看守很严,那天他饿得急,听见前院传来的歌舞乐声,猜到是在宴客,便不管不顾地钻了狗洞来到前院。谁知还没寻摸到点残羹冷炙,却遇到了一名女子。她束着发,瞧着有些英气,偏又穿着那青绿色的花笼裙,在光下柔得不可思议。原家那些穿着华服、高傲的仆从们远远地坠在她身后,不敢直起腰,只垂头跟着,像是在以目光丈量与她之间门的距离,生怕僭越了分毫。原序青那时便想,在玉淑堂内,他是否也是这般对仆从们躬身屈膝只有一个黑漆漆的头顶,可真难看啊。这般想着,他便没和那些仆从一般,低垂着头。相反,他的头昂得很高,大约在玉淑堂时从没有这般挺直腰杆的时候,他想,再如何,脸总是比一个头顶好看的。可他未曾想到,第一次挺直腰杆,余生便都能够站起身子、堂堂正正做人。女孩精致的眉眼望着他,问了声他的名字,临走前见他咳嗽,便又着下人将捧着的狐裘递给了他。原序青记不清那时自己说了什么,只记住了下人那瞪大的眼,大抵因为在玉淑堂很少见到下人这般模样,觉得有趣便记下了。待回到玉淑堂,当日傍晚,母亲便亲自来了。他被记在正君名下,搬出了玉淑堂,有了正正经经的名字。兵荒马乱般的一切结束,他方知晓,一切皆因那日遇见的女孩。那金尊玉贵的二皇女来原家拜访老师,问了句他的名字。从此,在玉淑堂呆了9年都不被人注意到的小孩,便真有了名字。总归,现在的原序青大抵明白父亲的心事。如今京城人人都说,做人当如原尚书。庙堂与江湖,入仕与出世,她皆体验过;府中有一贤夫,又有诸多红袖添香的美人,这等神仙日子谁不羡慕更遑论她深得帝心,自己是先帝伴读,母亲为帝师、儿子是宠侍,权势与清贵皆得。可身为贤夫的原正君,却是受了不少委屈的,也难怪父亲今年来越发淡泊,便连花朝节的宫宴都拒了。原序青不欲提及父亲心事,偏他方才嘴笨,本想询问一番家里现状,却提了母亲二字。檐下有风吹过,原序青拢了拢狐裘,指腹顺势捏住边缘,便连甲床都染上了病态的青白。他咬住下唇,想说些什么,偏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只眼睛像是被风迷到一般,酸得很。却是原正君率先开了口。他慢条斯理地捡起那枚黑子,放入青釉棋奁,又收拾起了其他棋子“我输了。”“您并非有意,悔棋便是了。”原正君却笑了“棋局如人生,如何容得了后退”原序青便不再多言,安静地与父亲一道收起了棋子,本以为父亲再无兴致,谁知两人很快开始了新的一局。合华宫内安静得很,这局原正君赢了,他心情好了许多,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几句后,他忽的看向原序青“陛下如今正值壮年,想来这三年一期的选秀,还会有数十次。序青,你可记得入宫前我与你说的话 ”原序青尚不及伤感,便又被带着回忆,片刻他道“您与我说,陛下是位良人,要我不可骄纵,不可生了坏心,不可扰了陛下朝政。”原正君并未打断他,他凝着院内的大缸,笑了下“还有一句。”原序青便有些委屈了,他低低道“您还说,嫁人后便是妻家人,不可再与娘家牵扯过多,在宫内不可过度思亲,使小孩子脾气。”这话却是多了许多原序青自己的描述。他知道,父亲喜好清静,这次虽入了宫,却也拐着弯地提醒他,以后不可如此小孩子脾气。可他将原正君视为亲父,心中彷徨,又不可扰了陛下,便只能请父亲入宫了。原正君似又笑了一下。合华宫的上空有闲云飘过,小厨房的点心传来细细密密的香气,水缸里的鲤鱼扑腾了个身,底下的青砖上有青苔静静生长。“你记得便好。”他说。千万、千万不要和原家再有什么牵扯啊,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