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午餐,红酒杯回荡着他偶尔被她逗出来的笑。
那一刻他遗忘,也丢弃掉了,曾经不知道第几次从医院回来的自己。
那个十几岁的自己,把放了不同量水的杯子在大理石桌面一字排开,金属筷子疯狂敲击杯沿。
快速,迅速,大力,敲翻其中一个,砸出的水花四溅,水渍水滴越到他裤脚上到膝盖,剩下的杯子也被他猛然甩手,从右到左,悉数挥至瓷砖,裂个粉碎。
和他一起从医院回来的父亲,站在门口,就那么看他。他会继续用脚,轻轻踩踏水中碎片,这个行为和他幼时会自说自话是一样的,当父亲关上门,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安静,再打开门,他就已经静下来,清扫地面,并转身,取出一次性纸杯,倒水就药,悉数吞下。
遵从医嘱,按时按量吃药,只是这次利培酮加大剂量。加大剂量,第叁次加剂量。他在医院说,不想吃,医生说,你先试试,不行的话下次复诊为你换更好的药。
脑子如一个过热的cpu风扇转动,那时候仍然靠着精神类药物,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记忆力或肝哪一块儿先开始抱病。然而不吃药,这大脑早期发育迟缓的病,如若“表现”严重,就会被转去精神科。
但那时候,也不完全是压抑的。纯数、物理和摄影都不需要那么高效的短期记忆力。他把游鸿钰的照片夹在书里。
在餐桌之外,他开始听游鸿钰叽里呱啦一路,并在合适时机“嗯”一声。
去泛化出准确、快速回应对方的技能,于他而言,就是困难的,世界于他而言其实是一场单机游戏。
他难以理解别人谈话的语调和韵律之下代表的含义,然而这些内容,往往就是理解对说话人意图的关键所在。
在意识到自己是“喜欢”游鸿钰后,并且非常清楚彼此是两种人时,他就一直在把“和游鸿钰自如地、顺畅地沟通聊天”当一个预演目标,毫无疑问,这需要时时克服他的先天惯性,然而当他回应,游鸿钰随之而来的并不夸张却足够热切的鼓励,像极了某种肯定。
世上本无评分对照表,目标愈高,他愈想达到某个极高的水平_当前的一切努力,就变得空泛起来。
就在这时,她鼓励了他。
使得他一开始还在认真看她表情变化、看她嘴唇、听她声调,变为不自觉笑起来回复她。
他永远不知道她是否是有意为之,永远不懂,她拉近人心时,是否,真的,心中领会对方难处。他并不想要任何人真去分担自己的命运,所以游鸿钰鼓励自己时,眼角带一些“一切仅仅为增添情趣的诙谐”,使得他有些抓狂了,他感触得到同她说话时,那种不断吸引自己的磁力。
她神采奕奕,小狗眼睛闪亮,看向自己时,好像一窥到他后脑勺。
她叽里呱啦,说经历的近期一点小事。邱叙发现她能观察到诸多细节,那些细节不来自她的猜想,当她说话,她个人对场景或人的观察,永远都和现实逻辑完全吻合在一块儿。
这反而使得他更加好奇,她内心深处会在想什么呢。
然而来不及询问她内心感受和情绪触动,她已经把话题的接续任务,抛给自己。
他心里有些感叹,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用不同话题并想方设法挑起他接话,甚至带一些挑衅。他甚至觉得,是这种挑衅使得他更快地反应。
重山c区,正午,重山商贸中心,迷蒙细雨里仍然有人来往。
一朵黑色的花在空中绽开时发出砰的声响,游鸿钰抬头看伞骨在微微转动中的银光,他把伞撑起来,拉得低得像戴帽子,为遮挡斜风细雨而倾斜。
游鸿钰低头,右手抬伞,左手抚上开伞按钮,左手臂忽然被大手掌搂近他怀里。
游鸿钰跟随,收缩一下自己肩膀,使得他心中暗叹,鹿的骨头何其轻盈精瘦。
她忽然有些默不作声的惊觉,眼神下意识往周围望去。
刚想对她微笑,看她环顾周围,邱叙心里淋了雨一样。
他伸出空手向她,神色清朗,“你的伞。”
大黑伞下,游鸿钰提拉自己伞,递过去。邱叙空空凉凉陈述道,“和男朋友出门还自己带伞。”他暂且放弃一些对小皇帝的放纵。
游鸿钰表情空乏,想说,这周围……容易遇见我爸的熟人。
邱叙面容沉静,握住伞柄的手掌平实稳固,手背到指骨之间的筋脉安稳地起伏,让人想到遥远的不下雨的深林上,山字的褶皱。
他的头顶离得伞骨很近,有头发卡住的危险,只需稍微把紧一些身旁人。这样就可以防止斜雨轻而易举飘进伞内,淋到游鸿钰。
淡色花色雨伞零散路过,黑色雨伞在广场上移动,犹如一艘船进入群岛之间的静止水域。
——
突然将至的夏季瓢泼大雨而下。
台阶之上,城市里,几个沉默的陌生躲雨人。其中有叁个游鸿钰的同学。四个人,两把伞。凑巧得可笑。
游鸿钰鞋底前部拍拍台阶的瓷砖,微微抬下巴,“杨兆你和陈璐璐一把伞吧。”
陈璐璐咯咯笑,机灵地凑近方馨,当没听见。
她面上还要一副打闹的轻松面容,“这周围有我爸的熟人。”说完,站在一排店铺边缘。她有点面无表情看着雨在下,听到方馨和陈璐璐忽然八卦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