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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天台上吹着风喝着酒,恺撒却没有半点怡然自乐的样子。他犯下了无可挽回无法补救的错误,甚至还自我欺骗想要掩盖过去。比起做错事,不敢承认更让他感到恼火。

那晚的责任从三七分变成了四六分,哪怕各打五十大板也不为过,不过路明非还是很有罪魁祸首的觉悟,哪怕被恺撒按在地上暴打也没吭声。

只是打脸还不够,他一拳又一拳打向路明非毫无保护的下腹部,直到男人干呕着吐出血丝才停手。耐受能力强不代表人不会感受到疼痛,看到那张因为痛感而扭曲的脸恺撒也隐约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感,他觉得自己离疯掉又近了一步。

他摸到腰间的刀柄,只要路明非继续不作反抗,他可以毫不困难地用这把刀割开男人的喉咙,在他发热的皮肤下狄克推多显得愈发冰冷,拔刀出鞘后利刃反射着顶灯的光芒。“嘶——”的一声后,刀刃几乎完全没入木制的地板,斩断了几绺黑发。

在那之后恺撒就径直离开了,没管躺在地板上的男人,他喝够了酒吹够了冷风之后回到房间,男人连带着原本溅落在地板上的血液都已经消失无踪,只有狄克推多安静地躺在地板上,旁边地板裂开的痕迹是唯一曾在这里发生过一场暴行的证明。

他差点忘了,路明非是专业的暗杀者,处理这种程度的现场对他来说太简单了,连个死人都没有。

第二天路明非雷打不动地出现在了食堂,换成其他人可能要肿成猪头好几天的伤势在他身上不过一晚就几乎全好了,对面还坐着个楚子航,一个深受瞩目的前辈,一个一鸣惊人的后辈,两个人之间还有着秘不可说的关系,这样的组合毫无疑问成了全食堂的焦点。

路明非把自己喝了一半的豆浆推给楚子航,对方不置可否,拿出包纸巾抽了一张递给他。

两个人没说什么,如果不是听路明非说他们似乎在冷战,恺撒也会觉得这是长久建立起来的默契。

自从路明非入校后,守夜人提升了言灵·戒律的强度,从原本的在夜间部分放开,到了彻底不能使用言灵的程度,对于根本没有言灵的路明非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限制,倒不如说考虑到路明非的血统,守夜人的言灵未必能对他起效。

因此恺撒稍微走得近了点才能听清他们的对话。

“……杀掉就好了。”路明非把面前的空盘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摞起来,他这个体型是怎么能吃下那么多东西的?

楚子航面带忧虑地看他,“龙王和你以前遇到的那些对手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吧,”路明非歪歪头,“不是它杀死我,就是我杀死它,先生说,我们总是输在想太多,不够快就更快,不够大力就再用力,杀不死的就继续攻击,直到只活下一个。战斗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很显然这话只是让楚子航更困扰了,他长叹了口气,而路明非毫不在意地把玻璃杯推得离他更近了点。

“要是我能和你一起去就好了。”

“师姐说情侣是不可以组队的。”这回答就搞笑,一男一女的组合什么时候轮到楚子航和他一组了?

楚子航紧绷的脸色却好了些,伸手去够那杯豆浆里的吸管。

“你和诺诺倒是关系很好。”

他垂下头含住那根吸管,食堂里倒吸了一口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不一定能听到两个人的对话,但却能清楚地看到这两个人居然用同一根吸管喝同一杯豆浆,对于普通情侣来说轻描淡写的暧昧时刻,到了这里就被放大成惊世骇俗一般的举动。

也正因为如此楚子航错过了路明非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那并非是出自愧疚,而是怀念和隐约的挣扎,正落在对面远远看着他的男人眼里。

恺撒并不在意这两个人有什么情侣之间的动作,虽然他有些许心酸,说起来路明非和楚子航交往的时间和他前一段感情的时间几乎相同,还是长期异地的状态,却比起他和诺诺更亲密得多,这就是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

他更关注路明非的表情变化,路明非其实不是自来熟的性格,那他对诺诺如此热络和亲近,只是因为她热情主动的态度,还是背后有着其它原因,连爱人都不能告知的隐情?

在摩尼亚赫号到达任务地点之前,路明非一直闭着眼闭目养神,直到曼施坦因教授轻咳了一声才睁开。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间屏住了呼吸,那是双安静燃烧着的黄金瞳,在亚洲人的面孔上甚至显得毫不突兀。

“我要打个电话”路明非说。

“现在吗?”曼施坦因教授抓抓脑袋,“现在恐怕——”

“我要通知组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可能会处于过载状态,他们远程监控我的心跳,如果我不打一声招呼,他们可能会在我心跳过速的时候引爆我心脏上的炼金炸弹。”

人群里有人冒出“卧槽”一声,曼施坦因教授僵硬地点头。

路明非从包里摸出一只显得有些厚重的手机,经过指纹,声纹和密码三重验证后拨出了电话。他并不在意在这群人跟前和自己的组织交流,用仿佛母语一样标准的俄语进行简洁的汇报。

那边诺诺已经开始换上潜水服了,一边拢着自己的长发一边喊道:“别忘了这是双人合作,你等会可别个人英雄主义,社会主义一点行不行?”

“我真难想象是个从小长在美国的姑娘在对我一个俄国长大的中国人讲这种话,”年轻人挂掉手机,扔进背包里,故作夸张地掏了掏耳朵,逗笑了几乎所有的年轻专员。

诺诺握紧拳头,在空气中冲他挥了一拳,路明非则隔空弯腰躲过。

那双黄金瞳燃烧得更剧烈,他路过恺撒身边的时候,恺撒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热气,心里猛地感到一阵不安。

“什么炼金炸弹?”他压低声音问。

“就是和你们安装在风暴鱼雷的弹头上差不多的东西,大概。”路明非一边迅速换上潜水服赶上诺诺的速度,一边含糊其辞地回答,“虽然他们说我几乎不可能会失控,但还是聊胜于无嘛。”

下潜组准备好之后,其余的行动专员也都各就各位,唯有恺撒内心深处回荡着一个疑问:路明非为什么不可能失控?那个组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

一行人手忙脚乱地把诺诺从潜水仓里捞出来,女孩破损的潜水服上面满是血迹,但显然不是她自己的血。

“都说了叫他不要逞英雄!”一瞬间恺撒几乎分不清诺诺脸上是海水还是泪水,他只能安慰她说那枚风暴鱼雷的确命中了诺顿,所以他现在是受伤的状态。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致命的错误,流了这么多血之后,路明非自然也是失血虚弱的状态,失血76%是路明非往日执行任务的极限,面对龙王呢?难以置信的是,失去联络的年轻人却是他们唯一翻盘的希望了。

路明非终于从翻腾的海浪中露出头来,船长和船员们才终于放下心。他肋骨下方有个不小的穿透伤,一个血淋淋的孔洞,几乎完美的避开了肺部和内脏,但依然失血严重,有人去翻了血包来给他输血。

“没什么特别的”,在被问道如何杀掉龙王的时候年轻人这么说,“他很强,还有很快的恢复能力,所以我只能速战速决,在他恢复之前彻底的杀掉他,不然死的就是我。”

那双已经恢复黑色的眼睛扫视众人,最终在恺撒身上停下,年轻人微不可察地冲他点点头,“也谢谢你们削弱了他,我才能收掉他的人头……龙头?”

楚子航赶回学院的时间很不巧,恺撒靠在校医室门口叼着雪茄,告诉他路明非被组织接回去检查身体了。

“他被一颗龙牙捅了个对穿”金发男人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位置,“血我们给他止住了,不过那上面的毒很麻烦。”他使坏地在这时停下话头,等着楚子航的反应。

可惜楚子航对自己的宿敌也很了解,只是冷着一张脸看他,也不催促他继续。

所以说这样的对手只有在打架的时候才有点意思啊,恺撒暗自叹息,认命地继续说下去。

“好在他自己带了一管血清,可以解毒,据说是个超级昂贵的东西……”眼前出现一根细长的注射器,针筒里是澄澈的淡金色液体,路明非单手把它打进自己的颈部血管,然后一挥手空管就在空中画了个优雅的弧线落进了水里。

这会儿楚子航的面瘫脸才有了些许变化,他太清楚恺撒是个什么样的主了,如果他想他可以开着飞机一边绕地球一圈飞行一边往下撒美金玩,在这种人嘴里的“超级昂贵”绝对不是造价高昂这么简单的。

恺撒倒没想那么多,他只觉得自己就这么告诉楚子航路明非没事了,得到的反馈几乎没有,心里还是怪不痛快,他自己不痛快,首先就不能让楚子航好过。

“我就不要求你支付给我救他的报酬了,你要是真想表达感谢,把你们之前的故事讲给我就好了。”

理论上来说是路明非救了他们所有人,但在回程的路上路明非却提出来要把功劳全归给恺撒。除去恺撒和诺诺,还有路明非的临时导师曼施坦因教授,其他人都只知道路明非来自秘党的兄弟组织,再加上这次任务里他拼了命救下诺诺和他们一船的人,对于他这样大义的行为感激涕零。路明非行动前的操作,更是颠覆了专员们对“高危级混血种”的认知,被监视着随时可能被剥夺生命,却依然愿意为了伟大的屠龙事业赴汤蹈火,伟大,无需多言!

对路明非来说,太出风头不是好事,而对恺撒而言,多一笔光辉战绩不算什么——其实并非如此,但奈何他争名夺利的领袖形象太深入人心,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众人拉上了贼船。

楚子航了然地点头,并非不对这样的要求感到惊讶,只是这种程度的心理波动还远远打不破他那张带久了的假面具。

“可以,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们的故事感兴趣,因为我,还是路明非?”

恺撒的表情肌肉很显然比他的发达不少,并没马上回答,而是脸色一沉,原本和他稳定对视的双眼逃也式的转向一旁。

之前盘亘在心中隐约的猜想被证实,楚子航反倒觉得松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但还是要想想什么事可以说。

很多人觉得路明非古怪,他们不知道路明非刚进高中的时候更怪,楚子航比他高一年级,都听闻一年级转学来了一个怪人。

作为名门私立高中,转学进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是从初中部一直读上来的,因此他们对转学生很感兴趣是理所当然,再加上这个转学生确实奇怪,一时间在学校里讨论的程度几乎要盖过了楚子航这个风云人物。

而楚子航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大课间,男学生们在球场上挥洒汗水,女孩们手拉着手在跑道上散步,几个体育老师在诺大的运动场上巡回,保证这群金贵的孩子不会遇到什么意外。

路明非被一群人围着,有女孩尖声数着“537,538!”有人给楚子航让开一条路,他也就明白了女孩在数什么。年轻人穿着短袖校服,黑白色的球鞋,在众人的围观下颠球,如果女孩的计数准确的话,应该有一会了。

男孩神情专注在那颗足球上,对众人的嘈杂声和计数声充耳不闻,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有人低声说着什么“哗众取宠”,也没人回应他,只是一个个带着感兴趣的神色看着这场表演。不乏有人和自己的同伴窃窃私语,说些赌他能颠球多少下的玩笑话。

人群旁又聚集了几个男学生,其中一个就是刚才说哗众取宠的那个,几个人鬼鬼祟祟地凑到一起,时不时往这边的方向瞟一眼,打着奇怪的手势。

他们是准备来捣乱的,无论是装作意外还是有意找茬,虽然转学生的身份并不清楚,但在这里就读的学生也不是省油的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至于发生过于严重的霸凌事件,而转学生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没有靠山会任人拿捏的,楚子航本来没必要管得太多,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人群,从男孩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男孩动作流畅地结束了颠球的动作,把球滚到脚底踩住,然后再回头看他,眼神纯良无害。

“今天就到这里吧”,楚子航这么说,并没把握能这么把他说服,不过对方倒是很好说话地点头,轻轻一用力就把那颗球踢了出去,不带一丝犹豫。

“961”,那个计数的女孩面带遗憾地说,“可惜前面的我没数,要不然应该能到一千的。”

男孩一眼也没看她,他专注地盯着楚子航看,在众人的簇拥中这样的画面显得有些奇怪,不过大部分人似乎都习以为常。

“楚子航”,这是自我介绍,“路明非?”这是打招呼,话少的人就是这样交朋友的,不过这算是在交朋友吗?

“嗯嗯”,男孩乖巧点头,在听见对方讲出自己的名字时黑眼睛双眼放光,一副开心的模样。

“我们换个地方聊吧”,在被众人围观的状态下和刚认识的人聊天,既古怪又没意义,楚子航不等路明非回复就拉过他的手腕,牵着小动物一样乖巧的男孩远离了人群走出体育场。

他之所以出手帮忙,并非权衡利弊,而是他见到男孩的第一眼就确信了这是自己的同类,他人生当中遇到的第一个和自己如此相似,就连年龄也几乎相同的人,仿佛神赐一般出现在他日渐感到无趣的生命中。

比那更好的是,路明非似乎对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在学校的角落里和他面对面站着的时候,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楚子航犹豫了下,最终决定还是主动出击,在男孩的黑色瞳孔里映照出他自己逐渐点亮的黄金瞳,男孩定定地看他,丝毫没有移开视线。

“你的眼睛…很漂亮。”男孩柔声说,楚子航一瞬间心生疑虑,难道对方也是并不清楚自己特别之处的人吗?但如果作为普通的“人类”长大,会有这样种种奇怪的表现也太不正常了吧。

见他犹豫了,男孩又向着他伸出手来,指尖轻触他的睫毛,楚子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答:“谢谢”。

“抱歉”男孩收回手,咧嘴笑着挠了挠头,“我不是不会说话,只是看到你我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楚子航回给他一个同样的浅笑,他这时也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毕竟他年长一点,也更熟悉与人沟通——路明非不是完全不和人交流,但身上总有一种很少和人相处的距离感,很像是隐居山林里的小动物,第一次见到山外的世界。理论上来说应该由他主动的,但是自我介绍已经做过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我是二年级的学生,你是刚转进一年级的对吧?”

男孩点头,然后张口乖巧回道:“师兄好。”

这是很普通的礼节,但在楚子航眼里,却像是小动物跳起来给他表演了一个后空翻那样,惊喜之中带着几分好笑。而且是师兄,不是学长,这么称呼他还挺特别的,不能说不喜欢。

“你刚才那样”楚子航有些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告诉路明非刚才那样是不好的,太出风头了容易被不安好心的人盯上,但试问他自己,学弟做错了什么吗?至少楚子航看到他只是专心地沉浸在自娱自乐中,就像小猫小狗叼着自己心爱的玩具尽情玩闹,丝毫不知道自己碍了别人的眼。

男孩比他矮一点,睁圆的黑眼睛始终看着他,满脸的无辜,楚子航到底还是心软了,改口道:“很棒,如果你没有朋友一起,之后的大课间可以来找我。”

“我知道师兄在哪个班。”男孩很自豪地挺起胸膛,感觉他不像是会关注八卦的样子,所以自己其实也早就被盯上了?这样看来对方也是有“血统”的人不会错了,面对自己突然的打扰就那样停下来,也是因为觉得对方不是坏人,可以信任吧。

虽然没有人主动提及自身的与众不同,但两颗年轻的心脏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拉近了距离。

再见到路明非是在一个下雨天,自从他家司机在那个雨天跑遍了全城才找到高架桥边的楚子航,把妈妈和“爸爸”都吓个半死以为他差点被人绑走之后,每个下雨的晚上都会雷打不动地派车来接他。

男孩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暗黑的天幕倾泻下雨水,时不时伸出一只手去接豆大的雨点,黑眼睛里是楚子航看不太懂的神色。

路明非把书包搂在怀里,用稍有些宽松的校服外套盖住,抬脚就要跑进大雨中。楚子航及时用手勾住他的衣领,把他拉了回来。

“下雨了”男孩说,像是没见过大雨的小孩那样惊奇,却没有孩童般的雀跃和躁动。

“下雨了”

楚子航回答他,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盖在两个人头顶。揽过男孩的肩膀,两个人并肩走着,在校园里的人潮中寻找自家的那辆车。学生们或是埋头在伞下,或是也用校服蒙着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一辆辆被雨水打的劈啪作响的车上,汽车的喇叭声,司机和父母的呼喊声此起彼伏,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一对奇怪的组合。

虽然在冷风嗖嗖的廊下站了很久,路明非的体温还是比他的要高些,男孩一只手帮他撑起校服的边沿,夹在两人中间的那只手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放在哪,他犹豫了半晌后收回手握在胸前。

司机对他带来的男孩显得有些惊异,上下打量了一下路明非被雨打湿了点显得单薄的小身板——其实楚子航用手一摸就能感受到男孩上臂的肌肉线条,看着纤细大概是因为青春期的男孩身体正在抽条。

人的气质果然很奇怪,楚子航面无表情就被人看作高冷,而路明非面无表情只会被看成乖巧的小朋友,司机似乎也觉得他温顺无害的模样,没说什么就让他们上车。

路明非的家离学校不远,雨天堵车的情况下也只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是个普通的居民小区,没有门禁,小区里的路边已经停满了车。楚子航让司机靠边停车,自己打伞送路明非进去,这次他没揽着男孩的肩,两人尽量避开地上的一个个水洼,还算默契地没有远离彼此,反而是走着走着就要撞在一起。

房间是顶楼的一个二居室,屋里没什么东西,不大的房子也显得有些空。

“你家人……”楚子航想起一些流言。

“我是在慈善机构里长大的。”男孩回答他,表情平静,“我的家人就是那里的伙伴。”

那为什么只有你被送来了这所学校?楚子航试着给自己的问题寻找解释,他见过路明非的履历,不知道被哪个学生在教务处偷拍下来传开了,上面写他的小学和初中都是在俄罗斯的学校,有好事者查过了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学校,连成绩单都没有一张,更不要说什么获奖的记录。

或许路明非是机构里唯一的中国小孩?这样一来他中文的熟练程度就更说不通,虽然他不太说话,不清楚有多少词汇量,但没有奇怪的口音,也足够流畅,谁听了都会说中文百分百是他的第一母语。

对于不了解的情况,楚子航选择谨慎。路明非开灯,在门口把唯一的一双拖鞋留给他,自己穿着袜子就迈进屋里。男孩掏出被保护得很好的帆布书包,是文具店几十一百块钱的式样,再把里面的书本文具一股脑倒在桌上,转身去冰箱顶摸了瓶矿泉水下来递给他。

“我这里没有多余的杯子”他这么解释。那瓶矿泉水是市面上常见的大众品牌,不贵也不廉价,楚子航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就是水的味道,即便他比常人的五感更灵敏也尝不出什么特别来。

目光落到那一摞课本上,楚子航突然想起来,“你的成绩,是不是不太好?”

这话有些冒犯了,其实路明非的成绩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差,不到吊车尾那种水平,不过他毕竟不是原本在校的学生,“外来人”的身份下,不算优秀的成绩足以成为敌对方攻讦他的武器。

男孩瘪瘪嘴,坐到那摞书旁边的塑料凳子上,叹了口气。

“学习到底是为了干嘛啊,为了考试吗?”

这是个在中国的学生里老生常谈的问题,要说楚子航也有不少的解释,考试是多年以来人们摸索出的最简单高效节省资源的人才选拔方式,能以最简单的方式对人的基本能力进行分级,虽然并不完善,但在中国的条件下已经是最公平的模式。

但和路明非解释这么多似乎是没必要的,于是楚子航反问他:“俄罗斯的学校不考试的吗?”

男孩呆了几秒,终于缓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

“我…其实我之前没有正经的去过学校上学。”

这下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路明非种种奇怪的表现,都是因为学校本身都是他不熟悉的领域,和同学相处的状态,也是因为他从小到大相处的人估计数量有限吧。虽然中文那里还是不太好解释,或许有些在机构里工作的人是中国的,不是没可能有一样来自中国的孩子,如果和路明非的年龄差大了点,不在一起上学也正常。

居然把一个原本就身体不同常人,心智和年纪也不甚相符的孩子独自送到这样一个学校里上学,说做事随意不上心,转校所需的费用可是不菲的,花了这么多的钱,连个保姆都不肯雇来照顾,厨房里几乎没有开火的迹象,垃圾桶边摆了一排矿泉水瓶和一大包便利店便当的包装盒,路明非一个人的生活只能说是凑合,不见有人来关心一下。

这个所谓的“慈善机构“,现在看来处处都透露着不对劲的气息。

往后有机会再问吧,或许熟悉了之后路明非会主动讲给他也不是不可能。

“要我帮你补习吗?”

楚子航没有泛滥的善心,虽然有同学拿了不太懂的题来问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的表情,察觉到不对劲就连忙抽回试卷说先不打扰你了,我去问问老师。他一向默认同学们问问题是假,想要拉近关系才是真。

那他这样,算不算得上是主动要和路明非拉近关系?

男孩柔柔地答好,又说“谢谢师兄送我回来,你回家吧,我这里没什么能拿来招待你的,改天一定请你吃饭。”

礼貌的小孩有谁会不喜欢吗?反正楚子航不会。

过几天的大课间,班里同学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也有“高考组”的同学专注于桌子上的练习册。

有个在门口和朋友聊天的女孩突然回头喊了句:“楚子航,有人找你!”

被这声音惊到了的学生们谈话声骤然停下了,就连埋头学习的几个人也抬起头,不约而同地把视线投向走廊的玻璃窗。

年轻人穿着低一级的校服,额前和发顶各有几缕微翘的碎发,稍长些的发尾处也稍向上卷。

青涩的面孔上,微垂的眼角也盖不住那双圆而黑的眼睛,虽然被过往的人侧目而视,依然毫不动摇地站在那,身姿挺拔,像一棵小树似的。

一瞬间楚子航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男孩本来并不属于这世间,只要他一眨眼,狂风就会卷走这棵纤细的白杨。

路明非抬眼对上他的眼睛,对他绽开一个清澈的笑容,把校服换成白衬衣,大概就是偶像剧的男主角了,当然这样校服的打扮在楚子航眼里也并不逊色。

好多年后他想起来这一刻,恐怕会感慨这就是他最初动心的时刻,比他发觉的时候还要早不少。

而少年人一瞬动心就永远动心。

说是辅导学习,因为路明非总是盯着他看,搞得楚子航浑身不自在而中断了。说来也奇怪,他并不是不习惯成为目光的焦点,男孩看他的眼神也不那么炽热,像本人一样是温和柔软的,却扎的他脸颊发痒。

不过简短的补习倒是证实了楚子航对于路明非头脑并不迟钝的设想,当然问题也有,那就是他的思维方式确实太异于常人了,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转变思路尽量跟上“普通人”的想法,反倒让楚子航觉得这孩子孺子可教,很不一般。

这么说起来,如果父亲没有掩盖自己的血统,我也会变成这副样子吗?是因为路明非够可爱才勉强被怜爱地称作小笨蛋,自己这样会被怎么评价呢,脑补了一下楚子航突然就很想笑。

回想起来那时候也是迟钝的可以,带了八百米厚的滤镜去看路明非,因为自己喜欢他就理所当然的觉得别人也会这么想,感觉已经给了男孩相当多的关注,却还是没能察觉到有糟糕的事情正在发生。

那天的课间操,楚子航习惯性地在操场上寻找总是穿着校服的男孩,路明非身高不算突出,也没梳什么显眼的发型,说不好找也没那么困难,扫视第二遍队伍的时候楚子航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有个女孩没穿制服,沿着操场边缘一路小跑过来,径直跑上了他站着的主席台。直到她跑上最后几节台阶,楚子航才知道为什么老师没拦她,女孩很漂亮,像是混血儿的眉眼被身上的小套裙衬得更美貌。然而她却并没表现出淑女一般的仪态,反而是满面愁容,因为一路跑来小口小口很快地喘着气,梳的光亮的马尾辫也有些散开了。

“学长,帮帮忙”女孩伸手要来扯他的衣袖,又触电般收回了手,抬头看他满眼是恳求的神色。

“出事了学长”,一时有些语无伦次,女孩用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让自己平复下来。“麻烦学长跟我来一趟医务室,学长是路明非同学的朋友对吧?”

这个叫苏晓樯的女孩是路明非的同班同学,之前几乎和楚子航一点交际都没有,来找他不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心里早有了大事不好的准备,但在听到“医务室”三个字的时候,楚子航的脑中还是轰的一声炸开了。

蛇一样的文字在他脑海里打转,撕咬着他仅存的理智,愤怒,悔恨,还是愤怒,根本无法压抑得住,如同灭世那天的洪水一般扑面而来。

楚子航后退了一步按住自己的头,头脑深处一片燃烧般的痛,眼底浮现出无法控制的金色,他垂下头不能让眼前的女孩看见异样。

谁敢这么做的?谁敢动他的——

好热,好痛,好想毁灭一些什么,按着前额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将手指嵌入头骨。

“师、师兄?”

他听见一声不太确信的呼喊,猛地抬起头,堪堪收回了那双燃烧的金色瞳孔。此时他的脸色比起刚受了惊吓的苏晓樯还要苍白,难怪女孩看他的脸色也不太好了。

“其实路明非跟我说了,别告诉师兄,来着”,女孩抿紧嘴唇,挺起胸膛似乎要给自己涨涨气势,“不过学长你看起来身体不太舒服的样子,要不我陪你去趟校医室?”

被女孩讲了几句话就身体不适,这是个很不合理的理由,但苏晓樯的焦急表情不像作假,楚子航又确实面色很差,于是主任没说什么就放他们两个离开了。

女孩半跑半走着跟着楚子航的步伐,虽然心有余悸还是讲了事情的经过。

“我本来要去更衣室换上校服几个高三制服的男生围着他,我当时就感觉不好,可是旁边又没有认识的同学,只能自己跟上去。”

女孩从侧后方窥视着他的表情,顿了顿才说:“他们都走了我才敢进去看,他在角落里面,浑身都湿答答的对不起学长,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来遇到的同学也只有一个愿意帮忙,我们就去了医务室。”

“所以他没受伤?”楚子航猛地刹车,让女孩险些撞上他的后背。

“没有,我想他们应该不敢——啊,陈雯雯!”

被叫到名字的女孩正站在医务室的门口,穿着连衣裙,也是没来得及去上课间操,看来那个愿意帮忙的好心人正是她了。两个漂亮的女孩是不同的风格,平日里不见得相处得好,在这种时候倒很和谐友好,陈雯雯向楚子航打了招呼后就没说什么,只是脸很明显红着一圈。

楚子航点头回应就要推门进去,陈雯雯则拉住了要跟进去的苏晓樯。

“那个,路同学他把衣服给脱掉了,所以我才出来的,你也别进去了”

这下另一个女孩也脸红起来,也是,这种时候怎么还会对着学长犯花痴呢,只是小女生的害羞吧。楚子航进门再把门关紧,在不小的房间里寻找男孩的踪影。

女孩的描述并不准确,路明非只是脱了上衣,不过考虑到他一掀起衣服大概陈雯雯就要尖叫着跑出门去,不清楚到底脱下来多少件衣服也是合理的吧。

男孩凑在洗手池边洗脸,正用擦手纸吸干脸上的水,水珠沿着他的脖颈流下,自光裸的上身向下。

应该是听见了他的到来,男孩扶着洗手池边等了等,才回头对他开口:“师兄,你来了啊”

路明非身上有几处不太明显的疤痕,而且是旧伤,看起来他确实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然而被弄湿了软塌塌的头发,还有一旁凳子上湿漉漉的堆成一团的校服上衣则暴露了事情的大概情况。

楚子航拎起那件校服外套,已经是惨不忍睹的模样,红色的辣椒油,黄色的食用油,白色的像是油脂的糊状物,沾着五颜六色的不明物体仿佛是把这件衣服扔进了腌菜缸再捡起来的结果,附近的空气里都是厨余垃圾的气息。

他反倒出了一口气,听到路明非被带进厕所,他刚才真的害怕上面泼洒的是什么厕所里的污水,现在这样侮辱的意味还稍轻一些,虽然这并不意味着在楚子航这里那些霸凌者犯下的罪行就轻了一档。

当然这件衣服不被彻底洗干净就绝对不能再穿出去见人了,这也是两个女孩在发愁的事情,能想到找他求助也算是聪明人。

路明非自己是没穿常服来学校的,楚子航倒是在更衣室里有一套,现在拿来给他也不是不行,但是——

一想到来医务室一路上男孩遭受的视线,楚子航心底就有一股无名之火燃起,对于霸凌行为,大部分人都是事不关己的心态,即便想要提供帮助也因为畏惧强权而作罢,不去追求施害者而单纯指责旁观者是不对的。

但楚子航偏偏觉得即便没能亲眼见到,也能想象他们的目光里都带着恶意,带着发泄的爽快,对于外来者“不识时务”的幸灾乐祸,让他很想做些什么把他们下作勾起的嘴角都给压下去。

他摸出手机给家里保姆打了电话,让她找出自己的高一制服,应该还被挂在衣柜里保养的不错,简单整理一下就让司机送来学校。

接下来,就要考虑这次的事情怎么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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