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是柔软的床铺,卢卡斯逐渐清醒,闻到空气中淡淡的德国鸢尾的香味。
“卢卡斯,感觉好点了吗?”
睁眼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老师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双腿交叠,膝上是一本摊开的书。
不过此时此刻,这本书显然无法吸引阿尔瓦的注意力。
“我好多了,老师……”卢卡斯想起身和老师说话,但是没什么力气,“这是哪儿?”
阿尔瓦显然也察觉了他想起身的意图,安抚道:“这里是我的公寓,安心休息吧卢卡斯。”
卢卡斯点点头,朝阿尔瓦露出一个笑容。
这个虚弱中带着感激的笑容让阿尔瓦的怜爱之情更甚,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小卢卡斯醒了么?”阿伦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推门而入,阿尔瓦很快把手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朝阿伦点了下头。
阿伦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嘴里絮叨着:“你们这些做实验的总是忘记吃饭,我的老天,你直接把自己饿昏过去!”他从大大小小纸袋里拿出各种各样的面包、杏仁小圆饼、巧克力甜点,然后将卢卡斯扶坐起来,示意他挑自己喜欢的吃。
卢卡斯拿起一块小圆饼小口吃掉,原本没什么胃口,但是在味蕾尝到饼干的香甜时,饥饿感瞬间席卷上来,让他忍不住一块接着一块地吃,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咀嚼着。
这模样看得阿伦大笑起来,打趣道:“卢卡斯吃东西看起来真像只小松鼠!”
阿尔瓦也忍不住嘴角勾起,十分认同阿伦的话,卢卡斯看起来确实像一只馋嘴的小松鼠,可爱极了。
卢卡斯有点不好意思地停下动作,小脸红透了,“这些需要多少钱……阿伦先生,我可能得过段时间才能将钱还给你。”
“费用都是教授出的,我只是负责跑腿。”阿伦收拾了一下,把需要扔掉的东西归拢在一起,放进袋子里提了起来,“对了教授,马丁先生请求你再给他一个面谈的机会,您看?”
“烦请帮我回绝。”
阿伦点头示意明白,准备开门离开。
“等等!”卢卡斯叫住阿伦,着急得不自觉前倾身体,“是关于改良蒸汽机的吗?”
“确实是这个。”
得到肯定的答案,卢卡斯用恳求的目光看向阿尔瓦,“老师,我认为我可以做好,您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这个原本也是课题之一。”阿尔瓦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叮嘱道,“只是要小心一些麻烦。”
之前在马车上的时候,阿尔瓦和卢卡斯提起的话题就是这个。这是在阿尔瓦多次拒绝和马丁合作永动机之后,马丁提出来的新项目。
前不久展会上展出的永动机模型大受欢迎,马丁借机提出合作永动机一事。阿尔瓦拒绝了马丁,因为无论是继续研究永动机,还是用一个无法永动的模型谎称“永动机”,都是阿尔瓦绝不会做的事。
“您只需做出一个可以自动十年,哦不,甚至不需要十年的机器,就可以对外宣称是永动机了。”马丁说这些话的时候,笑得意味深长,“那些暴发户没有谁是真正明白其中原理的,也许过几天就把东西放进仓库里落灰了。”
完全就是欺骗。
阿尔瓦讨厌欺骗,哪怕无法说出真相,他也不会选择谎言。
实际上,马丁一直纠缠不休也并非是仰慕阿尔瓦的才华,而是贪图阿尔瓦名头可以为他带来的利益。
只不过此时阿尔瓦和卢卡斯显然并不清楚这一点。
“谢谢老师!”卢卡斯已经完全沉浸在马上就有钱买材料零件的兴奋里,没考虑过自己无法完成委托的可能性。毕竟对他而言,除了永动机,其他所有的物理研究都算不上什么难题。
至于那个推了他一把的学生,他早就抛在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
“您就是卢卡斯先生?”
虽然用着敬语,但是卢卡斯还是感觉到了马丁语气的漫不经心,他并未放在心上,礼貌地点了点头。
马丁翘着二郎腿,仰身靠在椅背上,将嘴里的雪茄拿下来在桌子上的烟灰缸边缘敲了敲,斜眼打量着咖啡厅里售卖香烟的漂亮少女,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跟着乐队演奏的乐曲节奏打着拍子。
“我们这个项目呢,”马丁又开始吞云吐雾,卢卡斯被雪茄呛鼻的味道熏得难受,但始终保持着端正的姿势,“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你知道的,总有些人喜欢滥竽充数……”
马丁换了条腿翘着,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当然我们会给年轻人机会,可是总不能白送钱,又不是做慈善的,您说是吧?”
“当然,我能理解您的顾虑。”卢卡斯强撑笑容。
“您是洛伦兹教授的学生,我们自然信任你。”马丁高声嚷着,挥动着手,似乎有意向那位卖烟少女展示自己手指上满满当当的珠宝,中年男人都有此类喜欢引人注目的弊病,尤其是人群当中有年轻女孩儿时。
“只不过是改良蒸汽发电机罢了,我会给您满意的答卷。”
“哈哈!”马丁夸张地笑着,“年轻人总是这么狂妄!不过,年轻确实是狂妄的资本,我拭目以待!”
卢卡斯彻底沉默了,和这样一个轻浮的中年商人谈话简直是折磨,他摆在腿上的双手紧握,努力劝诫自己不要冲动。
马丁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就这样吧,等你有成果了来联系我。”他把杯子放回桌上站起身,皱着脸说了句:“这家的咖啡真是劣质!”然后拿起一旁的礼帽戴在头上,转身离开了。
卢卡斯坐在那儿,宛如一座雕像,心中的情绪难以言明。在那个人没有败光家产、欠下无数赌债时,没有一个人胆敢如此对待巴尔萨克家的小少爷,可是那种时光已经过去很久了。
本家的冷眼相待,母亲的积郁成疾,家里所有值钱的物什,包括房产、商铺,全被赌场的人搜刮干净。
母亲不愿意离开那个生活了几十年的庄园,那里承载了她新婚、生子,以及她最爱的儿子卢卡斯成长的所有回忆。
最后她也确实没有离开,在赌场派来的恶徒一日日的辱骂威胁中,她的生命终结在那里,在庄园中结束了一生。
卢卡斯无比憎恨那个人,甚至……不愿意以“父亲”称呼他,母亲却开导他学着放下。
他还记得那个午后,母亲躺在那张她最喜欢的软榻上——她时常在那儿等晚归的丈夫,只不过当时那个男人已经不知所踪,她也只是因为身体虚弱无法起身。
“太过于执着,就会陷入泥沼,对天才而言更是如此。”母亲抚摸着倚在软榻边的他的头,“卢卡斯,你和你的父亲都拥有非凡的才能,普通人无法窥其皮毛的东西,你们已经在追求其极致了。”
母亲的手是那么温暖,嗓音是那么轻柔,遭遇如此大的变故,她依旧没有半点抱怨,“但是答应我,我的宝贝,不要过于沉溺。”
卢卡斯不自觉地拿出内衬口袋里的怀表打开,看着自己母亲的照片出神。那些回忆也和这张照片一样,哪怕很是珍惜,也被流逝的时间摩挲得慢慢模糊。
母亲,这不是沉溺,这是在追寻世界的真相,永动机是存在的,只有把它研究出来,世界真正的法则才会展露一角。卢卡斯将怀表合拢收好,坚定自己的信念:这些都只是在追寻真相的途中,遇到的一些磨难罢了。
原本想向马丁展示的一些手稿,也因为那场单方面轻视的谈话不了了之。卢卡斯拿上包,整理了下衣襟,起身朝外走去。
卖烟女也正朝大门的方向走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绅士出现在门口,少女似乎没注意到他,快要撞上时才急急往后退了两步,一下子撞在卢卡斯身上。
卢卡斯抬脚正准备往前走,此时猛地受到撞击,整个人跌倒在地,手里的包一角砸在地上,锁扣崩开,里面的手稿散落了一地。
卖烟女倒是稳住了身子,捧着货箱一会儿低头看他,一会仰头看那位绅士,嘴里一叠声地道着歉。
“没事吧,小先生。”绅士弯腰帮他捡地上的手稿,打量了两眼内容,惊奇道:“这是您设计的吗?”
“是的……”卢卡斯接过绅士收拢在一起递过来的手稿,爬起来朝他道谢,刚想问问那个少女有没有伤到哪儿,转头却发现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绅士似乎看出了卢卡斯的想法,笑道:“求生不易,那些孩子害怕被找麻烦,小先生不要介怀。”
“没有计较的意思,”卢卡斯拍了拍裤子,“不过,多谢。”
“您很有才华,那些想法价值很高。”绅士脱下手套跟他握手,“也许您可以给我一个合作的机会?我是艾德里安。”
“抱歉,我已经有合作对象了,不过很高兴认识你,艾德里安先生。”卢卡斯对他印象很好,“叫我卢卡斯就好。”
“真遗憾,不过希望以后卢卡斯先生能把合作的机会留给我。”艾德里安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有好的想法可以联系我。”
卢卡斯接过那张小小的纸片仔细端详,通常贵族小姐们在舞会晚宴上会用这社交卡片,此时在这种场合收到由一位绅士递出的名片,这感觉十分新奇。
“抱歉,我把在美国时的习惯带来了。”艾德里安察言观色的本事实在一流,只凭一些细节就能推敲出对方心中所想,“在您这样的贵族面前失礼,真是惭愧。”
“没有,只是觉得艾德里安先生很新潮,可惜我没有名片,这个小东西很实用。”
艾德里安笑了笑,问道:“卢卡斯先生要去哪儿?也许我可以叫马车送您一程。”
“不用了,我的朋友正在外面等我,先走一步,艾德里安先生。”
“那么,再会。”
“再会。”
互相道别后,卢卡斯走出咖啡厅,之前由于马丁而产生的一些阴霾也一扫而空,是的,这个世上还是会有识货的人存在。
阿伦正靠着路灯打盹,卢卡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结束了吗。”阿伦打了个哈欠,招呼卢卡斯上车,“走吧,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