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说是艳鬼不合理,然而确实美得夺人眼球。半只眼睛透出画卷,眼神在艳鬼的纤细腰身逡巡,她伸出手将又贴上脸的画卷移开,手指划过帛画上柔和凹陷的线条,像是掌心滑落艳鬼的腰侧。
笼子里的食火鬼抖得剧烈,刚走上二楼时它就在抖,广陵王塞了枝条在它口腔内,所以哭不出声。如今见到艳鬼,它抖得越发厉害。
艳鬼面无表情地看着广陵王,满楼道的画卷忽地飘卷翻飞,乱纷纷的线条扬到空中,他的身影近了。
太漂亮了。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然而广陵王还是不合时宜地走神了。艳鬼走一步一停顿,方向分明是朝着广陵王来的。
手上提着的木条笼子不能再丢开,柔嫩枝条迅捷地包裹空隙,将头颅藏得严严实实。广陵王盯着和她有些距离的艳鬼,忖度着究竟是要开口还是装作惊慌失措地逃跑。容不得思考,艳鬼腿有残疾,走得却不慢,热风忽地一扑,鬼也近了,不过两步之遥。
拐杖移到装着食火鬼的笼子上,敲了敲。挑起眉,艳鬼偏了一点头颅,嘴角推出似笑非笑的笑意:“你、不、活、人、想、死、烧?”
一字一顿,语调悠扬,古朴的音节,他像是刚掀开坟墓初见天日,尚未学会人类的语言。开口的话语不成完整曲调,恶意和愉悦却在随着尾音一道上扬——还是个有点疯的艳鬼。
“你好漂亮,你是演员吗?这是你的东西吗?”瞠大了眼睛,广陵王作出无知的模样,滔滔不绝道,“原来这里是有住人的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自己私自闯进来,但是你真的好漂亮,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精密的时钟,两根时分的细针错了格。一步臭棋。
初见面时披上了一层太假太仓促的身份,以至于之后绕了弯路。事后再回顾,广陵王边摇头边评论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最臭的一步棋。一千次工作里失误了这一次,这一次让她多了太多教训。
“演、员、吗、漂、亮、的、私、自、签、个、名、吗。”艳鬼反复咀嚼着这些词汇,平板的语调骤然转了四个度。忽然,他抬高了下颌,流利地说道:“我是演员,你是演员吗?”
他在拆解人的语言,学得非常快,太快了,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鬼魅都要快。勾着笼子的手指紧了紧,广陵王心头转过几个念想,然而不形于声色,硬着头皮继续演了自己不熟悉的角色:“我、我不是。你靠得好近,太好看了……我有点缺氧了。”
掩住脸作出羞涩的表情,脚跟后撤,踩到一卷伸到脚下的画卷。捡起那卷图画,广陵王慌张道:“对不起,这幅画好像被我踩脏了,我……我要赔多少钱,这个是假的吗?不会真的是真的吧?怎么办,我还是个学生,没有多少钱……要是要我赔怎么办?看起来好贵的样子……我赔不起啊。”
嘴里胡诌,目光迅速地扫过那副帛画,一副泛黄的t型帛画,暗黄里绽点血色,魂幡。画法以线描为骨,但整副图面没有通天格神的灵兽亦或是魂飞万里的巫教,只是山水,只是那见不到树冠的巨木。手指与画接触的地方有热意流动,这幅画有古怪。
很轻很轻的叹息,慢悠悠的语调,他叹道:“啊……你、赔不起。”
比叹息更浅的笑意,艳鬼的眼尾弯起,倚过来,周身滚烫的气息近了,比这更近的是他绛紫的长发,发丝勾勾扯扯,绕过广陵王的手腕。他把手指搭在广陵王手腕,一动,触到了帛画。冰凉的手指,流动的热意静了。
“那怎么办?我、我真的没多少钱。”欲哭无泪的样子。
“不要你赔,你要吗?”艳鬼笑着,逶迤在地的袍角扫过广陵王的脚踝,蠕蠕啰啰地。像是站立不稳,他半份身子的重量挨到广陵王身上,手指锁着她的手腕,笑意沉到夜色。
靠太近了,已经不是安全距离。太危险了,这个不知道是魔是鬼的东西,有着非人的美貌,学语言学得比什么都快,更要命的是全然没有掩饰自己非人身份的意思。
笼子里的头颅方才还在无声地哭泣颤抖,现今歪倒在一边,死了一样。广陵王抬手将帛画推到艳鬼胸口,也笑了笑,羞涩中带着一点惊惧:“这……这多不好意思,我不能要的,我、我有件事想要先生帮忙、能不能……”
吐着思维凌乱的语句,视线瞟过月亮的位置,飞快地在脑中盘计算太阳升起的时间。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半小时。
[4]
“有件事想要我帮忙?”流利、完整、语调正确,每一个读音都是从广陵王方才句子里拆解模仿得来的。
冰凉的手指徐缓地顺着手腕的线条移动,艳鬼又把手指搭上了广陵王的手,修长的小指一勾,在掌心纹路里蹭了蹭。
手相。知道手相和真名,便可以推算出一个人活在此世的行径,加上八字,甚至可以推出前世的运命。这东西想知道她掌心的手相,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广陵王从艳鬼手中抽回了手。
广陵王道:“先生可不可以送我出去……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有人住,而且……我感觉这里阴森森地,不知道为什么一进来就,现在腿有点软了走不动……”
“送你出去。”又模仿了一遍腔调,他笑道,“这、是有件事想要我帮忙?”
她见过许多艳鬼,都喜欢以暧昧言语去碰触男女之情微妙的边界,从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什么都学的别人的话语,然而每一句话都弯折成独有的暗香。
“是,我想回家了……”挤出一两滴泪,蹲下身子,广陵王硬是模仿了哭腔,“等我回去了,我就找办法赔偿你……先生,你能不能送我出去,我会想办法把钱赔给你的……”
想回家了。四个字无声地在他唇间滚动,逐字逐句地。他望向徘徊于一楼的灯笼红影,扫过被广陵王抹去灰尘的壁画,随后,艳鬼推出一个更诡异的笑意,伸出手,他温柔地牵住了广陵王:“送你、回家。”
“谢谢你,先生。”
戴着橡胶手套的手被握在艳鬼的手心,挂在腕子上的笼子一垂一打地敲着彼此的身体。
笼子里的头颅抖了抖,在暗中被枝条按捺了。偏开一点视线,只在余光里锁住艳鬼的身影,飘飞画卷中翻着这鬼艳丽的容貌,鬼的视线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上下浮动地,还在打量。
走到衔接二楼与一楼的楼梯口,二层里朦胧清淡的银光从袍角滚落,两个身影没入纯粹的黑暗。
被牵住手,广陵王随着艳鬼下了楼。紫黑漆拐戳在砖石楼梯上,他走得是比常人要用力些的,走起来跛态有些显眼,然而停下来时直凛凛地不肯弯曲脊背,人是挺拔的,全然没有瘸子的体态。
走在艳鬼身侧偏后些的位置,借着黑暗,广陵王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在艳鬼身上敲敲打打。漫漫昏黑的楼道间,她状似天真烂漫地开了口:“先生的腿是怎么了?您这样走路疼吗?”
她的视线不会被黑暗遮挡,她见到艳鬼无声地挑起一点嘴角,阴冷的笑像钢印压进暗幕,笑意里燃烧着愤怒的痛苦。
没有回答把诩关在这里,只是为了讲这些蠢话——无聊的东西。”贾诩冷笑道。
“如果你只是想折辱囚犯,做这种没意思的事。”他的眼神敲打着广陵王手上的膏药,“我警告你广陵王,再敢动一次手,我就把你烧成炭灰,连头发丝都不留下,骨灰全喂给外面的小鬼……我倒要看看,驱鬼道士被小鬼分食的时候跟常人有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