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天气晴朗,云团月影也清晰,断云流月的夜晚。
鼠标甩的幅度大了些,牵扯到背部伤口,一阵火燎的痛。被贾诩挠伤的口子又开始犯疼。伤落下的当口,皮肉外掀,血丝长长一缕渗透了表皮,滚热的烫。她当时没细处理,忙着钉符咒落结界。哪想到伤口好不成。
广陵王忍疼是习惯了的,没吭声。心念一动,工位旁的柳枝沾了寒暑水就往她背上点。火焰浅浅地淡褪,还是没灭。
一目十行地翻阅着整理成电子文档的麓宅档案,广陵王攒眉思索。档案多为文字记录,仅有的几幅图还是她凭着记忆绘制的——麓宅太蹊跷,经过训练的蛾使难以在宅院内行动,更遑论其余人——即便是这样,信息量也算不上多,贾诩身份那一栏一直空白着。
光标点在身份一栏,键盘敲出几个字,又被她删去了。来来回回几遍,厚重的疲倦流出。
深吸一口气,吐出,广陵王拿档案掩住了眉眼。连着三天了,梦里都是旖旎风光,檀红口,桃花媚,雪肤相偎,腻白身躯蛇盘萦纡整夜整夜地缠着她。
无论开始如何云遮雾防,那张刻了阴毒的美人面都会在情迷意乱时扎进眼底。一线微晕红潮,比关在樊笼里的艳鬼还要艳。毕竟真关在笼里的那位,脸色可没有那么好。
艳鬼。她咬住这两个词,咀嚼了一番,倦倦地笑了。
麓宅现世已经二十一天又十九小时。距离她上次进入麓宅,又过去了三天。
期间,云雀向她汇报,稗官野史里没有一个鬼怪能和贾诩匹配上,再往下查就要深入到轩辕遗迹。话音掉到此处,两个人都住嘴了,一切言语收敛在沉默中。
前段时日,她还没三进麓宅,左慈传来讯息。内容大致是,他疑心火焰的主人来自于上古年代。
几度交锋,她也越来越确定这个鬼不是艳鬼。所有的线索直指悠悠上古。
目光落到身份一栏闪烁的光标上,仰面朝后躺,广陵王疲倦地摔在电竞椅上,哽在喉头的那口气还是叹了出去。
要真是艳鬼就好了……广陵王悠悠地想到。那样的话……她好歹可以……
背后的伤口冒着火光,微微发热,成了一把带刺的小梳子,梳得她心火燥起,毛毛地起了刺挠。伤口处的光火是被压抑下了,然而神游的意识却成了脱僵野马,不由自主地转到了麓宅。
二进麓宅时,她就在结界中布置了监视贾诩的岗哨。
视线从上至下窥探了下去,参天大树杵在麓宅正中央,树巅挂了一口熟悉的樊笼。笼中人躺得安安分分,双手交叠于腹前,细长黛眉轻锁,颈项与腕子上的三珠树璎珞垂下孔隙——颈项上又新添了镣铐。因着他是一动不动的,看着倒像具艳尸。
艳尸只妍在皮肉,骨里散着灰败的死意。广陵王托腮凝望着贾诩,手指转了个圈,樊笼上的枝叶随风略略腾挪,银亮月色落到贾诩面上,他睁开眼望了望枝杈间的空隙,皱紧了眉,闭起眼往阴影处闪躲。笼子统共不过巴掌大小一块地,堪堪能装下一个半贾诩,躲也无处可躲。
上下移动手指,广陵王想隔空将樊笼放下庭院,才画了一条线,猛地意识到自己是失了分寸。欲盖祢彰地将指尖点在掌心,她瞥了眼贾诩。
面上覆着的长睫颤了颤,他睁开眼,又一次与广陵王对视了。
察觉到了?广陵王略微讶异。不对!她皱起眉,神识迅捷地转到麓宅门口。
九龙符、生天符、荐魂仪,孤魂礼灯。燃灯九笺,灯擎九尺,上照九天,下照九地无极世界,启诸路天仙下界临斋。是渡亡破幽的仪式。幽幽灯火燃照了麓宅三面高墙,九幽神灯一脉冷光从破碎短墙流进院落。
在她没察觉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外面布置了九幽斋醮。
可是……九幽斋醮怎么会有煞气?什么道教科仪会在深更半夜举行?如月影流泉的灯带盈盈缠绕,似是柔和地渡了众人心智,定睛细看,却见到婆娑荧光里盛着蠕动的白影。
眼皮剧烈跳动,广陵王手腕猝然一甩,一笔符咒落下,麓宅外的声音影像传到她面前。
麓宅外立着一个肤色苍白的男子,他面上透着笑意,言语似春风般柔和:“感谢诸位信任,小道一定会不负众望,帮诸位驱逐宅院里的鬼,还村落一个清净。”
村长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谢谢天师,天师功德无量。您要什么帮助,我们都会尽力提供。”
门外此起彼伏的“天师”声响起,一曲送丧的庄严音乐。麓宅内的艳鬼和广陵王同时皱起眉。俄尔,贾诩低低地笑出了声,佩璎凌乱地闪着。
广陵王神经突突直跳。
庞大的灵力从麓宅结界激荡而出,她的神识直截了当地和身着道袍的纤瘦男子碰撞了。男子略略一怔,扯开双唇,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尽管只是一瞬,广陵王清晰地捕捉到他口中生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眼珠。眼珠里含着贪婪的笑意。
什么东西……敢在她面前装神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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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亿劫度人,先天立教……玉相金容。常当信礼。志心皈依……当愿……起心回向,一切信礼。”男子念念有词,含糊的词句从音像中传来。
一道急电传输到密探们的手机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呈在空中,是广陵王的字:麓宅有鬼,速来。
一面输送急电,一面施展小腾挪术。她的落地悄无声息,如一片落叶滑入流水。悄无声息。广陵王挡在麓宅和道袍男子间,拨了拨散乱的头发,斜乜着眼:“你是哪里的鬼,敢在我面前装天师?”
道袍男子正手捧净水盂,以柳枝洒净消散晦气——本该如此,然而那水却非清冽净水,反倒散发馥郁醇香。
道袍男子怔了须臾,随后拾起温和笑意,他笑盈盈地躬了身:“广陵王殿下。小道的确学艺不精,作为天师不过无名无姓,不能入您的眼,但您怎么能说我是鬼呢?”
众人异口同声道:“您怎么能说我是鬼呢?”
话语此起彼伏,双唇一开一合,口中滴溜溜转的眼珠痴笑着对准了广陵王。灯带间若隐若现的银白影子兴奋地舞动缠绕。
“知道我还敢这么干。”广陵王冷笑道,“收起你的谎话。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离开,我就饶你一命。要是不离开……”
手指一点,一盏九幽灯啪地碎了。潜藏在其中的白影被伤了肉身,猛烈地抽搐着,摇曳灯火间,一只流着涎水的巨大口器透出灯带。她扫了一眼:“那碎掉的就不会只是灯了。”
隔了银线环流的结界,余光瞥到贾诩坐了起来。有实质性的东西在道袍男子与广陵王之间逡巡,是他饶有兴致的眼神。广陵王也扫了眼贾诩,一人一鬼目光对接,他似笑非笑地挑起嘴角。
现在他屋子外的道袍男子目的不明,行动不轨,贾诩不仅不在意自己的安危,还有兴致隔岸观火。
眼皮又跳了两下,广陵王瞪了回去。她清晰地听到了艳鬼的嗤笑。
“唉。”叹息悠长,道袍男子微微垂眉,“殿下,小道也不想惹一身骚。可是您看,诸位村民的住宅受鬼妨害,丢了清净生活,幼儿失怙,老翁消瘦……小道见了,又怎忍心袖手旁观呢?”
众人异口同声:“我们将希望寄托在天师身上,你怎么能赶他走?”
无效沟通。不仅是无效沟通,还拿普通人作威胁,根本是不愿沟通。广陵王抵住左手中指及大指。柔和的灵力渐次荡开,潺潺流过每一个眼神空洞的村民。
众人眼神清明了一瞬,有几人摇了摇头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走。道袍男子见状,倾倒了净水盂,滚滚水滴溅在地面,蜿蜒蛇行着爬向结界。
九幽灯里的白影直起躯体,一节肉虫似的蠕动身躯往前扑,恶臭腥气卷过,人的眼神更加浑浊。他们停下来,拧过身,嘴角咧到最大,口中眼珠熠熠生辉:“桃源村的村民互帮互助,相亲相爱,你凭什么赶他走。”
“你凭什么赶他走。”笼中艳鬼一字一顿地学,腕上金翠珠铰琤琤作响,他挑起眉嘲弄道,“……殿下。”
一双眼在二鬼间来回打转,广陵王面无表情地向道袍男子逼近一步,凛冽罡风吹过。
争斗无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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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他是死了吗?”
“这……我们还没查清楚他的身份,殿下,这个鬼不查清楚身份没关系吗?”
“嘘。”额头锐痛,广陵王扶额皱眉,朝上抬起手掌。身边的密探都安静了。
低垂着头缓了片刻神智,广陵王直起身子,画了一打符咒交给密探们:“门外那些村民还要送回去,辛苦大家。”
得了命令,密探们陆续走出了麓宅,有几个密探不放心,频频回头。广陵王冲他们摆了摆手,耳边细碎脚步声灭了。
关艳鬼的樊笼碎了,枝条七零八落散在各处。有几段残缺蠕动的触手流着血,挣扎着向贾诩爬过去,广陵王顺手捉起触手,塞进特质布袋中。
天顶是破了些许但还在运转的结界,与先前不同的是,连天铁障罡阵法不见了——全打在这鬼身上了。
动了动手指尖,一边机械地绘制结界,一边整理思绪。
来之前,她以为道袍男子和贾诩是同伙。一方在外挟持人群施加压力,一方在内暗中捣鬼破坏结界。目的是……也许是为了让贾诩脱离绣衣楼的监视。
所以她在落地那一刻将里面的鬼锁得更紧。
的确,在结界遭到破坏前,一切都是她所料想的。
道袍男子挟持人群,以村民的性命威胁广陵王。多了顾虑,密探又未能赶到,她法术施展地束手束脚,而道袍男子显然是做好了充足准备。一个错漏,九幽灯内巨大虫影扑到结界上,啮噬起阵法。
同一时间,一点苍红虚空点在阵法薄弱处。是里面的鬼咬破指尖,用血绘出了部分阵法。他挑了眉朝广陵王的方向看,薄薄的嘴皮掀了似笑非笑的弧度。刻意的嘲讽。事后回想也觉得蹊跷。
随后就是她没预料的地方。
广陵王咬住后槽牙。
他们俩不是一伙的……融合了两个符箓的结界在一刹那间强行破开,连天铁障罡同时打在鬼天师和贾诩身上,被樊笼锁住的贾诩当即晃了身形。
笑容淡了几丝,随后又加重。一道目光紧钉了广陵王,是贾诩的视线。他刚要开口,白色肉虫从灯影里扑出,张开垂涎巨口吞向樊笼,血腥气和臭气劈头盖脸压下——他们根本不是一伙的!装天师的鬼,想吃了贾诩。
一切发生地太突然,她只来得及把樊笼从巨口下扯开,至于艳鬼的唇语,没有精力注意。巨大肉虫冲势太猛,轰然撞上小院,呲啦几声巨响,整个二层损坏。一弹指顷的闪光中,她看到轻纤的绒线如柳絮飞出,巨河倾颓,是被扯断的帛画。
樊笼里的鬼和碎裂枝条一齐滚落在地,钿璎珠佩沾了灰。
激烈的打斗已经是昨晚的事了,如今天色蒙蒙亮。短短一缕薄光垂落巨木。借着那点光亮,广陵王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贾诩,胸膛没有起伏。
挨近了贾诩,她伸出手指,然而试试探探还是没落到鼻端。鬼会有呼吸吗?鬼死了之后会留下踪迹吗?
一时间发了慌,新手期都没犯过的蠢都冒了出来。
一缕短风拂过,耳边树涛飒飒,像是鬼窃窃的嗤笑。汗湿的衣服被吹得贴服后背,还在燃烧的伤口隐隐作痛。混沌头脑闪出潜藏得最深的念头。
他真的……是自己曾经见过的那棵树吗?
锐痛与隐痛叠加,她无端打了个激灵,意识回笼。广陵王俯下身掀开贾诩的眼皮。
即便是死了,她也要查明这个鬼的身份。
手指刚触碰上贾诩,他的身子一抽,血丝从唇边垂落,继而是大滩大滩的血溅到胸口。他还昏着,却忽然呕吐起来。死寂的灯笼碎片颤巍巍地抖嗦,它们收拢作一团,无风自动地卷成红色旋风。
广陵王立即掐了手势,结界爆发出流光,她再次封锁麓宅。参天巨树垂落枝叶,里三层外三层地缠了一人一鬼。严丝合缝的保护罩。一只手攥住贾诩的手腕,广陵王低声道:“贾诩,清醒一点!”
鬼没有回应。等了许久,四下静悄悄没有声响,巨木枝条开了一丝小缝。清光澄澈,透亮的灯火填满孔隙,灯笼碎片不见了,几盏白炽灯静静悬挂——是之前幻境里灯盏的样式。
怀里的鬼居然动了动,溢出痛苦呻吟。
“他往哪里跑了?”
“方圆十公里内都要细查!他受了伤,肯定跑不远!”
清瘦的人影躲藏在阴影中,他拢起断裂的触手,擦拭掉血迹。
手里净水盂动了动,底部映出嵌满明亮眼珠的口腔,一开一合。他站住静静地听了会,颤声笑道:“我会把他送给您的……他是,最好最肥美的食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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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腔里充斥了腥味,血的气息。贾诩动了动喉头,喉结滑落,要吞咽的前兆。然而有人侧转他的头,不容抗拒地掐开口腔,使他低下头吐出血。淅淅沥沥的血丝从口腔垂落。
广陵王轻声嘱咐道:“别咽进去。”
他拍开那人的手,抹掉唇边血:“关你什么事?”
天顶漆黑,但不妨碍他的视野,倒是漏进的光刺得他眯了眼。往身旁摸,没摸到拐杖——拐杖在争斗中被甩出很远——手向上抻,扶了巨木艰难地挪动。左腿使不上力,他紧抓树木的枝桠,勉强弓了腰身站起,却是头疼欲裂,身子无意识地打摆。
广陵王旋身转向他,手伸过来又扯回去,虚虚地摆在一旁。巨木枝杈承托在贾诩手下,扶着他站定。贾诩冷笑了下,开口呛道:“殿下仁和宽厚,连我这样的鬼都要好心帮助。谁见了不说一声广陵王胸怀博大,有光风霁月的胸襟,海纳百川的气量。”
黑暗中,广陵王的身影微妙地滞了下,过了会才道:“好好说话。”
先嗤了声笑,贾诩直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出黑暗。外面天光倦怠,阳光的飘带飞漫天穹,对鬼来说太刺痛。他拧身要躲,然而脑内穿凿的锐痛使他寸步难行。
手边递来一根拐杖,贾诩又冷笑了:“事到如今,殿下还在装什么呢?”
广陵王站在他身后:“装?”
“戏是演给人看的,不是演给鬼看的。”一双上挑的眉眼高吊起,他讥笑道,“殿下前些日子还将我囚……”
言语卡了壳,贾诩皱紧眉头。他抬手取过手杖,直觉轻了许多,究竟少了什么又只能在脑内找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卡膛的言语咽下,他转口:“为了一点信息,殿下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连自己都舍得伤。”
“贾诩?”身后人的声音近了,手腕被人扯住。几步上前,广陵王正对了他,微微皱眉:“我把你怎么了?”
“……殿下做了什么还需要询问我吗?什么时候我这样低贱的鬼成了绣衣楼密探?”
脑内锐通使他低了目光,太阳的光斑映在地面,晃得他一片眼花缭乱。
广陵王顿了脚步,扯住他一字一顿道:“贾诩……你——”
拖长了的音调落进脑海也是失了真。贾诩挣脱广陵王的手,刚要往前走,就听她说:“是不是记忆受损了?”
你在发什么疯?他撩起眼帘直视广陵王,刚要嘲讽,却见到远处,飘絮星星点点纷纷扬扬,瀑布似的白流倾颓,是撕裂的帛画坠地。
低下头翻出手腕,记忆中一抹赭罗色闪过,却不清晰。他和广陵王面面相觑,一刹那间五官扭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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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了视线,一人一鬼都看向断裂的帛画。广陵王出声道:“你的……”
“你不该感到高兴吗,殿下?”贾诩讥笑,“让你觉得麻烦的鬼马上就不会添麻烦了。”
那人皱了眉头,有些不赞同的模样。黄鼠狼皱眉,难道会是心疼鸡的遭遇吗?
扫了眼,尾音带上嗤笑,贾诩跌跌跄跄地走近了帛画。左腿的沉滞僵硬使他难以蹲伏,他不愿在广陵王面前做出丑态,直直地弯下腰,伸手去够画卷。
绿意盎然的灵力托着帛画升起,送到他手边,是广陵王。她屈膝下蹲,手将将触到废墟中胡乱堆叠的画卷。
“别碰!”贾诩咬牙道。
“为什么?”广陵王没有笑,盯着他问道,“为什么我会高兴?为什么我不可以碰?”
“哈……殿下连自己都能骗过去,真是了不起。”
他劈手夺过帛画,青粲色灵力掠过指尖,像初萌蘖的茸茸绿芽。生机勃勃的样子,和广陵王一个模样。
贾诩嘲讽道:“绣衣楼教得好一手忠孝节义,杀个低贱的鬼也会做足戏码。”
蹲在地上的人垂了头,一绺子发掉在肩颈,两眼有些倦怠地望着地面,似乎极其悲伤。吊丧时的戏子也这般惺惺作态的哀悼样。贾诩暗中冷笑了下,艰难地弯下腰整理帛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