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明白了。广陵王只觉喉咙发痒,几乎要作出声咳嗽推走刚才的话,然而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接道:“如果你想了解现代社会的话,我可以帮你带些书过来。”
“你要看吗?”
没等到他回复,广陵王接着道:“当然也可以看纪录片,不过我觉得才了解现在的世界,应该先从简单的图书看起。”
“你看怎么样?”
尽管面上不形于色,声音却干枯,因着是从紧扯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收了巨木之后,从未觉得麓宅如此空旷,空到那些话成了她一人的独舞。干枯更为干枯,上嘴皮都涩涩地黏在牙上。
那一类的问话,那一类的答应,总觉得是在旧时代的土里同意一颗新种子萌蘖。
风又开始飒飒地吹,人的一折衣角乘着气流掠过鬼的手背,酥酥麻麻的,新种子的生根发芽。他听到自己似叹非叹地应了声。
“嗯。”
浅淡的余音坠在耳畔,爆开火烛银花。捏了捏发麻的手指,广陵王收帐篷的动作停了,煞有其事道:“我看着你住的地方被毁的差不多了,要不你就住这帐篷里吧,刚好可以体验一下现在人的生活方式。”
“这不是你的帐篷?”
“只是这几天才睡这儿,给你了,方便你了解什么叫帐篷。”广陵王大方地一挥手,她的衣物都收进芥子中,床具却从里跳出,欢悦地蹦进帐篷里,“这是床,你看过也睡过了,以后睡这里就行了。”
“也不是以后,短时间内睡这里。等我们把事情调查完,你就可以睡到绣衣楼的员工宿舍,当然,你要是想去外面住也是可以的,有了工资就行……”
忙不迭的绣衣楼主人站在贾诩面前,面上不行于声色,然而尾调却上扬了不少。
尾音也勾了鬼的唇角,他跟着笑了下,又愣住,板正了面孔。热度依旧烧着,以至于视线飘到庭院无遮无挡的天空,意识多了恍惚。
那颗树站在麓宅有段时日了,总是张着茂密的枝叶,被风吞卷着,摇出一潮松绿浪涛。沉寂的小院里唯有他和树的声音,他观察世界的画面里,这棵树的存在是掩不住的。
然而此刻,这棵树被它的主人收起了。它不请自来,莫名其妙留下一堆声影,又不辞而别,但小院不是空落落地没了回响。树的种子落到地上,钻到地里扎了根,生出顶白胖的帐篷。
他跟在广陵王身后,听她絮絮地将帐篷里的那些器具。偶尔贾诩也会上手触碰,他的手一触即放,寝具居品上遗留的前主人的温度却牵到掌心,微薄清温,和身上环流的精气同属一种。
到底是种恍惚。
“差不多都介绍了。”灌了口水到说干的嗓子里,广陵王呼出气,“剩下的,等你自己用的时候也就清楚了。”
此刻将情绪从杂乱心音里抽出,广陵王这才和贾诩对视,柔声软语地说出最后一个念头——很早以前就有了的。
“时间也不是很晚,要不要我带你出去看看?”
帐篷内灯火通明,鬼的表情纤毫毕现。他的眉梢眼角些许地抬了下,连露水都不会惊动的轻微,然而眼瞳里斑斑点点的光晕,几乎让月色也潮湿了。
“你……”第一个字只是气音。
话语在齿间逡巡不前,他嚼碎了每个词语,把句子的尸体重组排列,删减成去除情感的言语:“走吧。”
广陵王背过身,朝贾诩伸出手:“我带你出去。”
借着月色的映照,他低了头去看那展开来的手。显而易见的女人的手掌,纤细却有力,掌心上舒张的纹理长长地延伸,那条生命线畅直地往上扬,深且连绵地通到掌的另一端。他和广陵王交手了那么多次,从未见过她这般舒展的手势……捻花拈叶的姿态。
她极其耐心地等待着,手背在身后,指节展在衣袖外,略微团起又揸开。
先是极轻极柔的布料触到手心,然后是一点重量,手的重量,最后是整个的掌心贴了上来,温度隔了布料。广陵王撇过头看了眼贾诩,一攥,把他的指缝整个地填满了。
手指紧攒,脚步轻快,走在前头的人的背影都浮动着玉轮的清亮。贾诩抬起头看了眼月亮,万里无云的晴朗的夜空里,夜天如玉砌。
映水桃花的指尖,使人晕眩的温度,使鬼眇眇忽忽的言语……
所有的今天的一切,都是别院风景漫入古老藩篱。
结界掀了口子,幔帐似的,层叠地卷起舒张。隔阂的薄雾终于是淡了,镜花水月的新人的生活不过一步之遥。
不松不紧攒着的手指忽然绷了一瞬,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动作。广陵王扭过头来,对着贾诩柔声道:“一起过去。”
贾诩没有点头,轻轻地眨了下眼,权当是同意了。飞鸟羽翅的睫毛,长长的黑纱幔般地阖在面上,一瞬又抬上去了。完全地成了一柄梳在广陵王心里的梳子。
原来他不跟她互讽的时候,是那么乖的样子吗?心里又些许地刺挠了下,广陵王收拢了交合的手指。
她是笑微微地往前走,心里发热。他也是在一刹那攥紧了手,那颗许久没动过的心乱了拍子地跳。
夜风叹息似的吹过,笑容被黑天抹去了。
手里的重量没了。
广陵王独自一人踏出麓宅。
她扭过头,见到艳鬼怔忪地望着她,麓宅的结界分明还是开着口子,鬼的脚步却隐在半路。广陵王又伸出手去拽他,然而落了空。
鬼抬了头去看夜空的月轮,月的流光从远处的山脉拂照到他身上,斯斯河流般淌落。淌下的清波里,没有他的影子。
新时代的河流,盛不进鬼的影子。
周遭景色依旧披拂着清亮的光,广陵王的眼瞳里盛的也是皎洁的银光。所有的一切,是梦境里的月,水里映的影。
鬼似笑非笑得勾了下唇,扭歪了五官。他转身回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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