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微雨洒庭轩。
院子里的建筑园景围绕着宽敞池沼坐落,石山重岩叠嶂,小桥错落横跨四方,雨后的小荷随着清风在水中飘转,石榴花衬着绿叶,愈见得红丽如燃,伶舟选方才嘴馋往嘴里塞了两颗梅子,这会子酸得缩在半夏怀里,由她抱着一路绕过抄手游廊往屋子里去。
“这会子府上来了客人,小殿下若是再躲在奴婢怀里哭鼻子,便要惹人笑话啦。”
一阵风过,湖心四方亭旁古梧桐树簌簌地响,亭外轻纱帘幕飘旋,竟也染上仲春绿意,郗鉴穿一身山青色长衫站在里头,如一颗端正新鲜的春笋,与院里葱茏景象融在一起,那是伶舟选头一回见他。
“世子殿下怎么不去屋里等?”
郗鉴许是早早便听见谈话声,站在原地等抱着伶舟选的半夏走过来,便躬身作揖,尚显稚嫩却又严谨周全:“十一殿下,半夏姑姑,屋里药草味太浓,我便在此温书等候。”
半夏闻言面色稍带上几分歉意,将死命攥着她袖口的伶舟选放在亭中软榻上,道:“小殿下身子骨不好,前些日子又着了凉,大夫吩咐过,那药草需得时时在殿里熏着。”
“半夏……”伶舟选躲在半夏身后,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
“小殿下,这是宣京靖国公家的小世子,往后便是陛下指给您的伴读,在府上与您同住。”
伶舟选自小便被养在姑苏,没见过几回父皇母妃,也不知道半夏口中的靖国公是何许人也,只知道这郗公子每每与来府上授课的夫子对答如流,便衬得一旁撑着脑袋打盹的他颇不成器。
那又如何,任郗鉴有何等盖世之才,只要他伶舟选答不上来,还不是一样要替他挨顿手板。
“对不起啦,我下回一定认真背书……”那年夏日院里芭蕉初长,映着纱窗,和风带着初夏清凉穿堂而过,一室的苦药味也随之飘散,十一殿下将郗鉴躺着红印的手握在掌中,哭得比谁都像是亲身受了这委屈,惟余郗鉴僵着身子,强忍着才没将手收回去。
休课日里,郗鉴坐在案前闲读,头顶的日光被窗前的白玉兰树切碎,映在他眉眼肩头,很快又被一道身影尽数挡了去,伶舟选一身宝蓝锦衣扒着窗沿,问他喜不喜欢日日困在府里读书的日子。
郗鉴自小被教养地礼数周全,往日里处在一起时,伶舟选句句话都有回应,唯独这句换来的却是哑然。
两位小殿下翻墙出了院子,伶舟选拉着郗鉴的手,说要带他走遍姑苏,看遍诗歌里的真江南。
夏雨霏霏,二人租了条乌篷船,倾着身子将莲叶采下戴在头上,伶舟选还摘了莲蓬,却被莲子的涩味惹得眉心直皱。
后来两人顶着莲叶下了船,一路上踩着青石板路穿过条条小巷,折柳枝,踩落花,大多数时候只是伶舟选一人胡闹,郗鉴则皱着眉任他牵住。
河街两岸行人推搡,伶舟选不过买了只纸鸢,回过头却发觉没了郗鉴踪影,锦衣小公子在人群中跑得脸颊通红,待三两步跨上白石拱桥,便与对面的青衫人撞了满怀。
伶舟选笑着晃晃手中纸鸢,他们要在下个晴天,叫纸鸢在碧空高悬,带着少年懵懂心事飞远。
这晚二人买了果酒回府,刚下过雨的青石板路湿滑,黑瓦上不时有水珠淌下,听得见滴答声响,郗鉴照常被伶舟选拉着走在身后,平淡的声音混着远江上画舫丝竹,却格外分明:“殿下可以唤我玉山。”
小巷子里昏暗,伶舟选看不清郗鉴的脸,许是一贯不苟言笑的。
又去一年,郗鉴身形抽条,长高不少,面容也褪去些许稚气,被半夏打趣着说日后定能讨不少良人欢心。
那日伶舟选又翻出府买了果酒,当晚却红着脸回府扒郗鉴的窗户。
郗鉴只裹了层里衣,被他压在榻上笨拙地交换梅子味的吻,月光涌入室内,透过雕镂窗棂烙印在少年身上,伶舟选脑子里却混沌得很。
说好的果酒不醉人呢。
“为什么,殿下。”
为什么?
因为喜欢吧?
总之他才不会随便压着半夏替他找来的玩伴乱啃。
二人会照常坐在一起听府上请来的教书先生授课,青色穿在郗鉴身上并不显得寡淡,反而衬得背脊挺拔,如松如竹,比起听那老古板讲无趣的大学之道,伶舟选更喜欢偏头看着。
看窗外碎雨打芭蕉,顺道在案下握紧少年的手。
夜色渐浓,临窗竹影和着斜照下来的月光映入窗扉。
伶舟选做了个梦,梦没了下文,他便也跟着醒了,扶着床栏坐起身,便觉着身侧之人也跟着动了动,心上不由一紧,连呼吸也放缓几分,侧头看去,就见郗鉴正侧枕着枕头,半眯着眼睛看他。
“可是吾压到玉山的头发了……”伶舟选叹了口气,说着便要将身子往榻边挪去。
郗鉴却摇了摇头,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一贯清冷的声线因为方才睡醒挂着淡淡鼻音:“不曾,离破晓还有些时辰。”
伶舟选心里烦闷,原是不大睡得着的,却还是顺着郗鉴的意思躺下,便被那人轻轻揽进怀里,手搭在伶舟选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
君主鼻尖抵着郗鉴的锁骨,丝丝白梅寒香将他包裹在内,感受到这人安抚稚子一般的动作,便不由得轻笑出声:“吾今岁便二十有四了……”
郗鉴没应声,手指兀自夹着伶舟选脑后长发从发根顺着后背一路捋至发尾,是极轻柔的安抚动作,不知是不是方才的梦境作祟,感受着身后阵阵痒意,伶舟选没来由地觉着鼻子酸涩,又屈起身子往郗鉴怀里钻了半寸。
“玉山对吾可有过怨恨?”
“怨天家什么?”郗鉴语调如常,手上动作却是在将这个问题消化过后罕见地顿了顿,而后继续捋着,并未回答。
“怨吾轻易许诺,怨吾言而无信。”
郗鉴降生之时正逢郗氏式微,又居嫡居长,若无意外,老国公百年以后,他便会是下一任家主,新靖国公,身世注定郗鉴必须背负郗氏兴衰长大,两岁开始识文断字,七岁便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大族族规浸润,十三岁已是名冠京城之谦谦君子,礼仪行止无一不合乎大家风范,值得世人称道一声前路璀璨光明。
老国公无疑也是这样想的,他要郗鉴考取功名,他要郗鉴封侯拜相,他要郗鉴带领全族走向兴盛。
所以,趁着宫里适龄皇子挑选侍读的空子,郗鉴也一并入了宫,如今回想起来,伶舟选觉着这怕是老国公这辈子所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
原因无他,郗鉴被指给了彼时尚在姑苏养病的废物皇子,一个自百日起便被连夜送出皇城的皇子,一个从未在群臣面前露过面的皇子,与众皇子们一同去学宫读书不成,就连归期都成了个问题。
傍晚淡烟弥漫,酒后微醺,两人倚着酒楼朱栏远望,河中半满春水微微闪动,家家屋瓦皆在雨影之中,伶舟选高举酒盏,醉意上头。
他不求二人能如书中侠客一般江湖浪迹,快意恩仇,只允诺郗鉴再不被名为“氏族”之囚笼所困,活出自己的活法。
如今想来却只觉得可笑得紧,许诺之人又何尝不是那笼中囚鸟?
“……”
月色匿进浓厚的云层,竹影斑驳,拥着自己的人良久不曾有过动静,伶舟选仰起头,轻轻吻上郗鉴的下巴:“吾知晓了。”
月色匿进浓厚的云层,竹影斑驳,拥着自己的人良久不曾有过动静,伶舟选仰起头,轻轻吻上郗鉴的下巴:“吾知晓了。”
二人各怀心事睡下,伶舟选再醒来时天色正蒙蒙亮起,晨曦穿过密密匝匝的扶疏竹叶在木质床栏上跳动,他脑子尚且昏聩,却还是因前车之鉴刻意放轻缓了动作,小心下榻。
木质地板在他走过时响着沉闷的脚步声,甫一绕过屏风,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摇光似有所觉地抬头朝他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昨儿伶舟选毫无征兆地在太后跟前呕了血,着实将太后吓得不轻,没再刻意诘难他,却又在临走时问他摇光那孩子可还瞧得上眼。
伶舟选停顿半晌,将那张脸在脑中过了一遍,应付道:“尚可。”
无论太后是否误会了他的意思,摇光还是被硬塞进了伶舟选跟前,说好听些是伺候起居,明眼人却都能看出不过跟送来个侍寝宫婢没什么两样。
两厢对视,他才发觉摇光身上还穿着那件北府官服。
按理说北府掌握各路情报,尤其是摇光这种身居二十八宿之一的北府领头人,知道的怕是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多得多。
太后作为北府背后的主子,不仅将摇光放在他眼皮子底下陪床,还依旧留着他在北府的职位,虽然的确更易监控伶舟选的一举一动,但眼线叛变,情报暴露的风险同样与前者均等。
甚至被他钻了空子,北府从此混入别的势力逐步扩张也不是不无可能,以北府的掌控权换伶舟选的日常起居绝对不是一场对等的交易,漏洞明显,也不像是他所深谙的母后的作风。
况且,伶舟选想起那日广袖下交换的信函,摇光早有叛主之心。
信函里交代了四月初伶舟选驾临贡院当日的人员流动,除却一众评卷官员和伶舟选李和州,一小部分洒扫下人也不知何时被人换了芯子。
伶舟选不信李和州会蠢到发情期将至依旧在外头肆意晃悠,事后他不是没想过李和州遭人算计的可能,摇光递来的信笺,更是彻底坐实了这一点,只是皇城脚下,北府跟前,敢明目张胆做到这般程度的,背后有怎会没有母后撑腰。
伶舟选想不通母后因何要借他的手除掉李和州,也不愿去想,毕竟一个李和州,还不至于引得他母子二人撕破脸皮。
“天家要洗漱更衣吗?”
思绪被耳边的声音唤回,摇光正凑近了给只穿一件中衣的他披上外褂,这人身量很高,伶舟选平视着他淡色的唇,语气平平:“嗯,让宫婢动作轻些,玉山还未起。”
原先负责替伶舟选更衣的宫婢一如那日束发一般被默不作声地换作了摇光,他垂眸凝视这人在自己身上鼓捣的双手,不时蹭过腰侧前襟,僵硬又略显刻意,伶舟选却权当看不出这动作里的特殊意味,耐心地等摇光再也耗不下去,才自己抬手将衣襟整好,往主殿走去。
彼时郗鉴已然衣冠整肃,案上整齐摆了几样清淡菜色,皇帝还未入席,断没有臣子率先开动的道理,便见他执一盏茶认真品着,只待一裾龙衮晃入视野,起身长揖,从始至终都未曾看过他身侧陡然多出来的人一眼。
能与君主同案共膳,除却太后便只余中宫一人,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不过伶舟选身居如此高位,向来只有礼仪历法适应他,断没有由他去适应这些死物的道理,既赐下恩典,郗鉴便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等殊荣,无人敢道一个不字。
许是得了太后授意,何元德自今早起便始终退得极远,给足了摇光施展的空间,布菜自然也由摇光代劳。
伶舟选心里却始终暗自思揣,这人梦中能顶着仇昭的名号率兵包围宣京,想来是在与现今差不多的时间段里认了李和州做主子,狸猫换太子,真正的仇昭早不知殒命何处。
而如今,这人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戍守边关的仇昭也尚且货真价实,他为何反过来投诚于自己,伶舟选并无太多意外。
毕竟梦醒后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注定这个世界不会再依照原先的走向发展下去,本该风光无限的李和州一朝失势,摇光自然要替自己寻找新的靠山。
只是,未免将伶舟选想得太过大度了些。
无论是太后亦或李和州,他又为何要替一条随时可能叛主的狗铺陈前路。
“玉山今晌可有空闲?”郗鉴是卷卷族规下养大的公子,用膳时少有言语,伶舟选少时不甚讲究礼法,可既入了宫,又不得不装出副样子,此间异样的沉寂,伶舟选略过摇光不断夹来的菜,停箸,兀自挑开话题。
“原是打算去趟太医署,天家若有旁的事邀臣,臣也可暂且搁下。”
伶舟选眼底闪过一抹担忧:“可是身有不适?”
“非也。”郗鉴听罢也放下筷子抬眸看他,黑眸一如往日淡漠,他却破天荒地从中看出一抹笑意:“交流医学心得。”
“咳……”伶舟选轻咳着别过脑袋,细看耳尖已然漫上绯色,很快转过话题道:“以玉山的事要紧,吾今晌得闲,你若不嫌拘谨,吾便与你同去。”
春日里天气变幻颇快,病人多,太医署也忙得紧,碾的药沫荡了满天,伶舟选甫一进去便被熏得打了个喷嚏,头一回想着用乌烟瘴气来形容这等地方。
他冲跪了满屋子的人略一抬手,只道不必过于拘礼,御医宫婢该抓药的抓药,只是嘈杂声相较刚进来时几近于无。
太后跟前的宫婢穿戴要比上寻常侍婢好上不少,站在人堆里也显得格外扎眼,伶舟选瞧着是个叫不上名字的年轻的姑娘。
他记着近日里太后患了风寒,于是在这地方见着她宫里的宫人也不觉得奇怪,那姑娘却是在对上他的视线后颤了颤,原先便有些畏缩的动作更甚,接过太医扎好的药包便行色匆匆地从偏门绕了出去。
“天家可是觉得这里头味道不好?”
脑中一根紧绷的弦断开又重新接上,伶舟选收敛微蹙的眉梢,转过身时面上并无异样,浅笑道:“无妨,玉山要做什么,吾陪着便是。”
君主在侧旁听,院儿里御医各个拘谨得很,两个时辰坐如针毡,待郗鉴终于说罢改日再会,后背上冷汗已然浸湿中衣,还不得不苦笑着张脸:“再会、再会……”
伶舟选对药理一窍不通,若非当真想要跟玉山多待上片刻,怕早便坐不住,找个由头回宣室殿里批折子了。
彼时他正支肘盯着郗鉴的侧脸出神,见他终于起身欲走,鬼使神差问道:“郁金,灯心草,莲子心……室内燃着这些药草,玉山可知有何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