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匿进浓厚的云层,竹影斑驳,拥着自己的人良久不曾有过动静,伶舟选仰起头,轻轻吻上郗鉴的下巴:“吾知晓了。”
二人各怀心事睡下,伶舟选再醒来时天色正蒙蒙亮起,晨曦穿过密密匝匝的扶疏竹叶在木质床栏上跳动,他脑子尚且昏聩,却还是因前车之鉴刻意放轻缓了动作,小心下榻。
木质地板在他走过时响着沉闷的脚步声,甫一绕过屏风,殿门便被人从外推了开,摇光似有所觉地抬头朝他站立的地方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
昨儿伶舟选毫无征兆地在太后跟前呕了血,着实将太后吓得不轻,没再刻意诘难他,却又在临走时问他摇光那孩子可还瞧得上眼。
伶舟选停顿半晌,将那张脸在脑中过了一遍,应付道:“尚可。”
无论太后是否误会了他的意思,摇光还是被硬塞进了伶舟选跟前,说好听些是伺候起居,明眼人却都能看出不过跟送来个侍寝宫婢没什么两样。
两厢对视,他才发觉摇光身上还穿着那件北府官服。
按理说北府掌握各路情报,尤其是摇光这种身居二十八宿之一的北府领头人,知道的怕是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多得多。
太后作为北府背后的主子,不仅将摇光放在他眼皮子底下陪床,还依旧留着他在北府的职位,虽然的确更易监控伶舟选的一举一动,但眼线叛变,情报暴露的风险同样与前者均等。
甚至被他钻了空子,北府从此混入别的势力逐步扩张也不是不无可能,以北府的掌控权换伶舟选的日常起居绝对不是一场对等的交易,漏洞明显,也不像是他所深谙的母后的作风。
况且,伶舟选想起那日广袖下交换的信函,摇光早有叛主之心。
信函里交代了四月初伶舟选驾临贡院当日的人员流动,除却一众评卷官员和伶舟选李和州,一小部分洒扫下人也不知何时被人换了芯子。
伶舟选不信李和州会蠢到发情期将至依旧在外头肆意晃悠,事后他不是没想过李和州遭人算计的可能,摇光递来的信笺,更是彻底坐实了这一点,只是皇城脚下,北府跟前,敢明目张胆做到这般程度的,背后有怎会没有母后撑腰。
伶舟选想不通母后因何要借他的手除掉李和州,也不愿去想,毕竟一个李和州,还不至于引得他母子二人撕破脸皮。
“天家要洗漱更衣吗?”
思绪被耳边的声音唤回,摇光正凑近了给只穿一件中衣的他披上外褂,这人身量很高,伶舟选平视着他淡色的唇,语气平平:“嗯,让宫婢动作轻些,玉山还未起。”
原先负责替伶舟选更衣的宫婢一如那日束发一般被默不作声地换作了摇光,他垂眸凝视这人在自己身上鼓捣的双手,不时蹭过腰侧前襟,僵硬又略显刻意,伶舟选却权当看不出这动作里的特殊意味,耐心地等摇光再也耗不下去,才自己抬手将衣襟整好,往主殿走去。
彼时郗鉴已然衣冠整肃,案上整齐摆了几样清淡菜色,皇帝还未入席,断没有臣子率先开动的道理,便见他执一盏茶认真品着,只待一裾龙衮晃入视野,起身长揖,从始至终都未曾看过他身侧陡然多出来的人一眼。
能与君主同案共膳,除却太后便只余中宫一人,历朝历代皆是如此,不过伶舟选身居如此高位,向来只有礼仪历法适应他,断没有由他去适应这些死物的道理,既赐下恩典,郗鉴便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等殊荣,无人敢道一个不字。
许是得了太后授意,何元德自今早起便始终退得极远,给足了摇光施展的空间,布菜自然也由摇光代劳。
伶舟选心里却始终暗自思揣,这人梦中能顶着仇昭的名号率兵包围宣京,想来是在与现今差不多的时间段里认了李和州做主子,狸猫换太子,真正的仇昭早不知殒命何处。
而如今,这人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戍守边关的仇昭也尚且货真价实,他为何反过来投诚于自己,伶舟选并无太多意外。
毕竟梦醒后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注定这个世界不会再依照原先的走向发展下去,本该风光无限的李和州一朝失势,摇光自然要替自己寻找新的靠山。
只是,未免将伶舟选想得太过大度了些。
无论是太后亦或李和州,他又为何要替一条随时可能叛主的狗铺陈前路。
“玉山今晌可有空闲?”郗鉴是卷卷族规下养大的公子,用膳时少有言语,伶舟选少时不甚讲究礼法,可既入了宫,又不得不装出副样子,此间异样的沉寂,伶舟选略过摇光不断夹来的菜,停箸,兀自挑开话题。
“原是打算去趟太医署,天家若有旁的事邀臣,臣也可暂且搁下。”
伶舟选眼底闪过一抹担忧:“可是身有不适?”
“非也。”郗鉴听罢也放下筷子抬眸看他,黑眸一如往日淡漠,他却破天荒地从中看出一抹笑意:“交流医学心得。”
“咳……”伶舟选轻咳着别过脑袋,细看耳尖已然漫上绯色,很快转过话题道:“以玉山的事要紧,吾今晌得闲,你若不嫌拘谨,吾便与你同去。”
春日里天气变幻颇快,病人多,太医署也忙得紧,碾的药沫荡了满天,伶舟选甫一进去便被熏得打了个喷嚏,头一回想着用乌烟瘴气来形容这等地方。
他冲跪了满屋子的人略一抬手,只道不必过于拘礼,御医宫婢该抓药的抓药,只是嘈杂声相较刚进来时几近于无。
太后跟前的宫婢穿戴要比上寻常侍婢好上不少,站在人堆里也显得格外扎眼,伶舟选瞧着是个叫不上名字的年轻的姑娘。
他记着近日里太后患了风寒,于是在这地方见着她宫里的宫人也不觉得奇怪,那姑娘却是在对上他的视线后颤了颤,原先便有些畏缩的动作更甚,接过太医扎好的药包便行色匆匆地从偏门绕了出去。
“天家可是觉得这里头味道不好?”
脑中一根紧绷的弦断开又重新接上,伶舟选收敛微蹙的眉梢,转过身时面上并无异样,浅笑道:“无妨,玉山要做什么,吾陪着便是。”
君主在侧旁听,院儿里御医各个拘谨得很,两个时辰坐如针毡,待郗鉴终于说罢改日再会,后背上冷汗已然浸湿中衣,还不得不苦笑着张脸:“再会、再会……”
伶舟选对药理一窍不通,若非当真想要跟玉山多待上片刻,怕早便坐不住,找个由头回宣室殿里批折子了。
彼时他正支肘盯着郗鉴的侧脸出神,见他终于起身欲走,鬼使神差问道:“郁金,灯心草,莲子心……室内燃着这些药草,玉山可知有何功效?”
“心烦失眠,神志不清皆可缓解……天家问这个作甚?”
伶舟选常年服药,对各种草药的气味也比上旁人敏感许多,郁金,灯心草,莲子心,分明是昨日在太后殿里闻见的不差,可她又为何骗他是患了风寒呢。
“无事,方才猛然瞥见罢了。”
月落梧桐枝,宫门将将下钥,宣室殿里开了窗子,穿堂风过,殿里郁积了一整日的苦味便也随之散去,回廊底下暖黄纱灯与案前红烛辉映,将本就纤瘦的人影拉得及长。
“龙体要紧,天家早些歇息吧。”
伶舟选指腹轻捏鼻骨,瞥了眼巴巴凑上来的何元德,打趣道:“这回怎么不用摇光来劝吾?”
何元德脸上的笑闪过一丝僵硬,又很快接过话茬:“奴才先前不是想快些教他学学怎么侍奉主子……”
“明日让他在一旁看着便是。”伶舟选说着站起身,朝帘后的卧榻走去:“笨手笨脚,吾用不惯。”
“是……”
殿里还未点灯,何元德小跑着上前,伶舟选却觉着多此一举,将其拦了下来,借着外殿烛光,半摸着黑坐在榻边,刚要撩开被子躺下,却惊觉手下不对。
他猛地站起身,一手抓着被角掀开扔至地毯上,昏暗的室内,只着白色单衣的摇光掀起眼皮,沉默着坐起身。
“你在这作甚?”伶舟选一手握着床栏咳了几声,苍白的脸上不见怒意,似乎只是一句淡淡的询问,不含责备。
“暖床。”摇光垂下眼皮,淡淡道。
“暖床?”伶舟选的目光将摇光自上而下打量一遍,宽大的骨架,略深的肤色,过于硬气的长相,和笨拙言行,哪点可与爬床的娇软婢子相提并论,他轻笑一声,屈膝压上床榻:“后妃宫婢,吾身侧从不缺暖床之人……”
未说完的话被摇光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他突然抓起伶舟选的手按上自己平坦紧实的小腹,如摊开筹码一般认真说道:“臣会生育。”
视线撞入摇光棕黑色的眸中,伶舟选罕见地顿了片刻,想抽回手,却发觉这人将他的手腕攥地死紧。
半晌,摇光又道:“宫里的中庸,不能。”
中庸诞下天乾的概率小之又小,二人都深谙这一点。
还不算太笨。伶舟选想,只是野心太过昭然若揭。
摇光的手松开了,伶舟选顺势捏着他的下颚上抬,指腹压住淡色唇瓣逗弄揉碾,另一只手则搭在他细韧的腰侧,发觉皮肉上铺陈着几道凸起,不知是不是疤痕。
“你可知今夜吾若临幸你……”
手下的腰肢几乎是微不可查地抖了抖,他看向摇光的脸,单薄的眼皮微微掀起,依旧直勾勾盯着伶舟选的眼睛,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粗糙干燥的手心再次握住伶舟选的手腕,带动他在自己腰身上上下摩挲。
伶舟选的话被再一次堵了回去。
拙劣,却又恰恰对他受用的把戏。
五月初五,宫里处处都开始挂艾草熏菖蒲,晌午携众驾移至东苑,伶舟选亲自赏下宫眷臣子石榴花,待宴席散下,众人便皆去了外头的场地击球射柳,讨个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