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歹要去翻墙这件事,东子一点都不意外。
这哥们儿一向想一套是一套。上次翻墙不小心踩空摔断手,好歹是安静了个把月。现在又受猛烈刺激,活在高压环境下。要出去上个网什么也不是啥坏事。
“用我陪你不?”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上厕所都得手牵手?”
东子无语地看着他嘴上说上厕所,实际把书包都拎起来的行为。动了动嘴没拆穿他。
眨眼间张歹就走到了学校的围墙前,仰脸观察高墙。墙顶正对着太阳直射的他眼痛。他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一个助跑翻上了墙。
结局没有意外,他再次把胳膊摔骨折了。
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张歹迷迷糊糊,想他妈到底谁说的这个墙好翻的?老子在这上面数度折戟,总不能是哥们儿太菜了吧?
医生拍了个片说他右手骨折了,需要好好儿养伤。等待家长缴费时候,他坐在医院的铁凳子上,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死了没埋的丧气。
他知道自己其实很不懂事。他哥死了还没过一星期,他就这么任性地把手摔断,想必他妈得知消息后心里也不好受。
他又想,怎么总这样呢?他总是让每个人都不高兴。
姥姥姥爷不喜欢他,因为他是自己女儿离婚后多出来的拖累。他爸怕见他,因为见面他总是爱要东西。他妈对他感情也一般,因为他成绩没他哥好,也不听话。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哥,对他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总是因为兄弟间的情分顾念着。
他这么昏昏沉沉回忆着,想着。迷迷糊糊间,感觉面前好像站了一个人。来人也不说话,立的跟树一样笔直。不知道为什么,张歹感觉这人应该在生气。
果不其然下一秒听见那人冷冰冰开口。
“赶着见阎王爷呢张歹?”
张歹身体一僵,难以置信地抬头。他哥穿着工作的衬衫此刻正站在他面前,显然刚刚下班就过来了,气都还没怎么喘匀。
“我……”他喉头一哽,原本想讲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张好倒是对他这副纠结的表情很奇怪,又被他眼里的泪吓住,心里的那股火就这么被浇下去了。
“干嘛呢?真这么疼?”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他人已经坐到了张歹旁边,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敲了敲张歹右手打好的石膏。在看出张歹不是因为胳膊疼而流泪后,几不可见松了口气。
“哭什么?”他拿手掌替弟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下意识调侃着,
“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羞不羞……”
“怎么了?我就爱哭鼻子怎么了?”
张歹恼羞成怒,梗着脖子嘴硬。
“我到三十岁我也哭鼻子怎么了?我就哭!”
“行了行了,”张好被他这样搞的哭笑不得。“你哭你的,又没不让你哭。这么激动干嘛?出息……”
张歹哭的喘不上气,一抽一抽地。拿自己完好的左手胡乱揩着眼泪。张好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伤心,只以为他是手疼加上怕老妈责怪,慌的。
那边交完费的班主任过来了,一眼就看到了张好。张歹的这个哥哥他是认识的,当年高考是省理科状元,非常的优秀。以至于经常看到张歹的成绩两眼一黑,想他们家是不是基因突变,怎么成绩两极分化的这么厉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张好来了?”
张好从座椅上站起来,朝张歹班主任尊敬地鞠了一躬。
“陈老师好,我们家张歹给您添麻烦了。”
陈胤惊讶于张好居然记得他的名字。要知道平时学生的事,他还是和学生家长沟通的多一些。张好只是哥哥,按道理说不会那么了解弟弟的情况。但张好的表现,很明显就是什么都知道。这样的认知让他对张好本就拥有的好感更加上涨。
“没事没事,张歹人没事儿就行。”
张好掏出手机,说要给陈胤把垫付的医药费结一下,顺便请他吃顿饭。作为人民教师,陈胤当然是婉拒了。
“赶紧带你弟弟回家吧。假已经给他请好了。一星期。要是到时候觉得哪里不方便你们再找我续假。”
“哦对,”还没说完他又想起来,“你在家跟张歹补一下他那个功课吧。他再这么混下去,大专都要考不上了。”
“好的。我会亲自监督他学习的。”张好礼貌地回应着,但平静的语气莫名透着一股令张歹后脊发凉的气势。
张歹眼睛还红着,送走了避之不及的班主任后,就剩他兄弟俩干瞪眼。
他到现在都还觉得像在做梦,愣愣地对着他哥的那张脸出神。后者正捧着他的病历翻来覆去仔细地瞧,恨不能把那短短的几行字瞧出花来。
大概张歹的视线太难以忽视,张好以为他在问自己为什么另一个家长没来,咳嗽一声,解释道。
“我给咱妈打过电话了。她倒是没担心,还在打牌。让我们晚饭自己解决。现在的问题是,祖宗你想吃什么?”
张歹不说话,惹的张好不由得侧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还想哭?”
“哥,问你一个严肃的问题。”
这不是张好今天第一次觉得张歹奇怪。不过他还是没选择深究,顺从地点头。
“行,你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想不开要自杀了,会是因为什么?走之前有没有什么话想留给我?”
初春的天气仍旧有点冷,医院贴心开着烘人的暖气,张好在张歹问这个问题时,侧过头专注地盯着他看,看到他因为过热而发红的双颊,问话时小心翼翼的紧张,却又坚定地把话问出来,仿佛这些话已经放在他心里很久了,到了必须要吐露的地步。
事实上这个问题还算好回答,只要来个正常人都能答上来。但张好恰恰不是那个坦荡的人,他陡然被戳中心事,错过了最佳回应时机。于是他的犹豫落在张歹眼里,变成缄默的承认。
承认他的坠河是有所预谋,承认他连遗言也不想留。承认他恨自己。
关于这个问题,最终,张好也只是笑了笑,打着哈哈轻轻把这个话题揭过。
“你才多大就想到死?你还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随便吃什么。”
得到答案的张歹心情跟坐过山车般一下子跌到谷底。说话都带着脾气,堪称无心地敷衍着。
“你煮碗泡面都行。”
张好当然听出来他在生气,他今天一天都显得格外怪异。怪异到让张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摔倒了脑子,想着反正都在医院,要不要干脆拍个片子看下算了。
但下一秒张歹又给他妈打电话嚷着要吃排骨,果不其然遭了一顿骂后,张好又把这种疑惑打消,认命载着他去菜市场买排骨。
张好做的小排骨很好吃。
来探病的大舅草草吃完饭后又跑去去打牌。饭桌上只剩下闷头干饭的张歹和张好。张歹几乎要把头埋进碗里,张好看着他,大概是习惯使然,伸手提溜着他的领子把人提起来。
然而提起来后对着张歹无辜的眼神他又后悔了。即便怎样暗示自己把那些不堪入耳的歹念分隔开,可亲情的变质不受他控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敢对着弟弟那双澄澈的眼睛。
其实大多数时候张歹那双眼睛看着都闪着精光,跟狼崽子一样。唯独对着自己,总是一脸的呆滞,一副任凭差遣的傻样。
张好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是因为什么。张歹这个人身上的复杂性,远超过那些晦涩难懂的文字,艰深的问题。再复杂的题目,总会有一两条提示,总有固定的答案,一是一二是二,不至于让你走上绝路。
但人不是。人心人性没有定准,爱和恨都是一瞬间的事。
小时候的张歹像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他没当回事,弟弟嘛,跟着跟着就长大了。
真正产生质变的是哪一刻呢?是随着年岁增长和自己越来越没有相似之处的脸。还是不再会甜甜地冲他笑,叫他哥哥。
又或是那一天,他时隔很久终于回家,透过未掩实的房门,看到脸色绯红的弟弟在对着他的照片自慰。一声又一声暧昧的气喘。
将他们本就不浓厚的亲情,扭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按照原本的剧情。他站在道德制高点,应该推开那扇脆弱的木门,指责教育这种不正当的行为,彼此努力粉饰太平。
但那天,在那个当下,他只是在门外,安静地看完这一场活色生香的闹剧。
然后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依旧毫无芥蒂地跟他说话,同床。盯着他偶尔泛红的耳根,追着他逃避的眼,一遍又一遍思考他究竟喜欢自己什么。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恶趣味,会故意装作不经意问张歹,你是不是谈恋爱了。他享受弟弟那如同秘密被拆穿一般地惊惶,爱看他因为窘迫而发颤的眸子。
于是在这种看似试探的追问之下,他并不惊讶地发现,他原来是喜欢张歹的。在发现对方的自渎之前,他就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张歹。
但他不会开口。无论谁先喜欢上谁,都不重要了。他要让一切越轨的行为停止在这里。停止在爱意即将蓬勃而出之时。
哇……他在心里自嘲,张好你可真他妈是个人面兽心的混蛋。
“怎么了哥?”
张歹浑然不觉张好的一系列心里波动,嘴里叼着排骨,无辜地看向久别重逢的哥哥,实际上思绪已经飘飞到很远的地方。
还有一个月,他哥就要跳河。
他哥当初坠河的原因并不明晰,结果反正也只有一个。至于他是为情跳河还是抑郁跳河,没有人关心。
而此刻张好就坐在他面前,专注地吃着饭。没有一丝一毫不正常的地方。他于是开始想自己是不是了解这个人了解的太少了。
莫名其妙的争吵也是,突然的跳河也是。他找不到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像这些都是很突然的发生,没有一点扭转的可能。
“顶多给你请一天假。虽然学不进去,还是要学。稍微考个好点儿的大学,对你的人生有好处。”
习惯使然,张好忍不住就开始语重心长。张歹对他的嘱咐没太大波动。他仍然处于一种惊弓之鸟的状态。试图从张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分析出他的动机。
“哥,要是我没考上怎么办?你会养我一辈子吗?”
对面的张好停下筷子,第一次用那种他看不懂的眼神望向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把他的话当作玩笑揭过。
“张歹,你以后还是会结婚,会有自己的家庭。哥哥陪不了你一辈子。咱妈也不能。没有谁是永远靠的住的,明白吗?”
这番话让本就心神不宁的张歹立马慌了,一口气哽在他胸口不上不下,叫他连饭也吃不下去。
“你不能这么说,你是我哥。”
他说的很迅速又很笃定,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他不知道自说自话有没有用,可这番明显听起来像告别的话让他很不安。
他想说,我不是不愿意长大,哥。我只是不愿意你离开我。
可这是个悖论。是他们分歧的伊始,也是他们之间最寻常的结局。倘若当初张好没死,兄弟手足,大抵都是这个结局。
张歹这个人嘴硬的要死,他只习惯跟张好顶嘴。让他去学着挽留一个人,还不如让他去死。偏偏张好了解他了解得不得了,他的奇怪行径很容易就被看出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张歹?”
张歹想说的话一下子全卡壳,沉默地把脑袋低下去,摇头否认。
“我后天送完你有个工作要出差,大概一周后才能回来。你记得提醒妈按时吃药。”
对!出差。
张歹终于想起有什么细节被他遗忘了。
上一次张好出差完跟了个联谊会。回来后心情大变,他们于是吵了一架。他……从而得知他哥知道自己喜欢他这件事。
那张好出差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影响他到这个地步?
那边张歹还在发呆。张好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从今天他们见面起,张歹就一直很反常。他想兴许弟弟年纪大了有心事,也可能……是喜欢上别的人了。
这都是很正常的。张好垂下眼,掩盖住自己那一丝的落寞。这种不正常的感情,消失了才是最好。
“张歹!出来搬东西!”
打完麻将的曹秀萍终于回来,她忘了小儿子今天刚刚摔骨折的事,下意识使唤他来搬东西。
结果从屋里走出来的是张好。走过来先是问她打牌是输是赢,等她回答完,一言不发把那一箱水果搬回家。
母子俩进了门,看见张歹打着石膏的手,曹秀萍才想起来,哦,张歹好像是骨折了来着。
“妈。”
张歹面对他妈还是有些战战兢兢的,生怕老曹一个巴掌下来,打的他眼冒金星。不过他心惊胆战了好一会儿,该挨的巴掌还是没到他身上。
曹秀萍自顾自用刀开了箱子,拿了几个苹果进厨房。不一会儿出来,端了一盘子切好的苹果,放到张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