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6)(2/2)

事实上他只是在瞟到张歹那个仿佛松一口气的表情时,觉得讽刺。

觉得大人们都好讽刺。因为有难以言说的苦衷,可以抛弃孩子。因为有不得已的理由,所以分开。要求小孩成熟,又嫌弃早熟的孩子太过早熟。

明明自私,又要装作大公无私。

给予一点点少的可怜的爱,大义凛然去插手孩子们的生活。

张好在这种过于冷静的思考下,愈发明白自己的冷漠。他明白自己只是在努力地扮演一个角色。一个在这个家庭中,所有人都需要的角色。

至于那个角色的称谓是哥哥还是别的,他不在乎,别人也更加不会在乎。

没有人会在乎张好想什么。他没有自由。

他戴着那张恭顺的面具,违背心意,一次又一次地应声。

就像这次,就像,每次。

“人是人他妈生的,对吧?”

“嗯。”

“猪是猪他妈生的,对吧?!”

“嗯。”

“那他妈的张歹怎么那么蠢?是不是串种了?!”

“……”

张好扶着曹秀萍,没忍心提醒她这句话也把她自己骂了进去。他的母亲刚开完张歹的家长会,这会儿血压陡升,张好想了想张歹那可怜的分数,拦他妈的手又紧了几分,让她不至于真冲进门把张歹两刀砍死。

说实话他也很不能理解为什么努力学了数学满分150的卷子能只考20。如果条件允许,他真的想把张歹的脑子扒开看看,想看看里面是不是一个褶子都没有,光滑如新。

“数学150分的卷子能考20分?!他都他妈的学什么了?你就是都选c!最起码也出20了吧!你他妈是不是猪啊张歹!”

“那数学就十二道选择题!我全对都不到20!”

张歹梗着脖子蹲在墙角,活像一只待宰的鸡。这场面着实有些招笑。顾及着张歹刚摔断手,曹秀萍不好上手,这会儿正气的七窍生烟。

本来家长会又是要张好去开的。但曹秀萍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坚持要去。结果不去还好,一去给自己气够呛。深刻体会到了这些年张好都遭受过什么非人的折磨。

觉得还不如在家打几把麻将,输赢好歹都有说法。哪像现在,那种小时候给张歹开家长会被班主任教育的阴影又蔓延上来。

“你可咋整啊张歹,你明年六月份就要毕业了。你拿什么毕业?二十分大专都不要你的啊我的傻儿子。”

“我又不是门门儿都二十。这不还有,语文、英语、数学啥的嘛……”

这句话效果简直火上浇油,曹秀萍直接被气的人都恍惚,衣服都来不及换就甩开张好的手出了门。

张歹蹲在墙角当一只发霉蘑菇,张好走过去,双手撑着膝盖弓着身子看他。

“这是准备破罐子破摔?”

“没有。”大概是真难过,张歹没再嬉皮笑脸的,埋在胳膊里的脸没抬起来过,声音穿出来闷闷的,仔细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张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你准备怎么办?就剩一年了。”

“大不了就去打工呗,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又饿不死。”张歹嘴硬地自顾自嘟囔。

他总是这样说话,没边没界。说着有心人听起来觉得暧昧的言语。可张好又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是有意说这些话来试探他的。

他做不到,也没必要。

但把他摘出来后张好又觉得有些生气。生气他太过无辜,生气自己别有用心。

“话不是这么说,你不读书要去干什么?去做苦力?年轻你还可以干,老了呢?你哥我能养你一辈子吗?”

“那你就是嫌弃我。你觉得我是个拖油瓶,我知道的。”

张歹被张好的冷言冷语刺激到,说话也开始不管不顾。

张好觉得他简直是不可理喻,都快要被他气笑了。

“你怎么总说这种小孩子话?这有意思?你又没残疾又没什么,我为什么要养你一辈子?”

“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在那一瞬间,张好上头到有些难以控制,

“我嫌弃你?你占了这家多大的好处?你这脾气不都是妈惯出来的吗?你是有什么理由觉得我嫌弃你?还是你觉得我欠你的,一辈子都该还你?”

“真正欠你的是你爸妈。你怎么从来不去怪他们。”

张好很少生气。他是这个家里情绪最稳定的存在,连张成刚上次喝醉酒非要来家里让张好叫他爸他都可以忍。

能让他这么愤怒实在难得。张歹觉得他哥的愤怒他懂,又不是很懂。他觉得他不是那个意思,可他哥的怒火太有指向性,令他哑口无言。

“对不起……我不该发这么大脾气。”

他没想到即便这样,张好仍旧能迅速冷静下来,反过来先给他道歉。

可这不对。

张好太冷静了,他能快速的模糊重点,隔绝任何后续提起的可能。能在两人即将争吵起来的时候退后一步,堵住张歹的嘴。

太难受了。张歹感觉好像口鼻被人塞满了棉花,连呼吸都很困难。想了很久,他也只能是不尴不尬地问了一句。

“哥,你其实,是不是很恨我。”

“没有。”

张好站起身,连眼神都不想再给予。

“你自己好好儿打算吧。”

张歹这话并非空穴来风。他小时候并不能体会到哥哥的痛苦。他自己生来就是当弟弟,因为年纪小,所以大家都疼着,哄着。

直到爸爸家又添了个小妹妹,对他的关注骤减,他才反应过来这中间的猫腻。有两个孩子的家庭,父母总是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从前张歹作为既得利益者,并不能感觉到伞面的倾斜。如今他作为了哥哥再回头看,张好所遭受的亏待和漠视,远比他想的要多得多。

他妈总说不操心张好,说张好懂事。可所谓的懂事,只是一种变相的妥协。这个家没什么让他依靠的,没什么值得他服软的。所以不会把自己的脆弱面暴露出来。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委屈呢?

现在的冷漠,也许就是在曾经诉求过后受到忽视的结果。

张歹没他哥那么大度,他以己度人,做不到不恨。他觉得他哥离他们越来越远,想要拉近距离却总是弄巧成拙。

就像今天,他的本意不是为了质问谁,他承认他的问话掺杂了很多私心。他不能挑明的私心。

他想听哥哥亲口证明自己在他心中的重要性。是弟弟也好,谁都好。只要是在他心里占了位置就好。

他觉得自己其实很贪心,受了他的照顾,夺走了本属于他的关爱,最后还想要他的爱。真的很贪心。

他想他应该是病了。会因为看到他就觉得高兴,听到他和自己说话就开心地快要飞起来。待在他哥旁边他就觉得高兴,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可是不敢说,也不能说。

说了就连兄弟都当不成了。说了,可能这个家就都要散了。

张好在房间里辗转半天还是没能睡着。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有人在朝他的房间靠近,“噔噔噔”地,步子塌的很重,显然是故意的。

他嘴还没来得及张,门就被人从外头打开了。光线照进黑暗的房间,刺的他下意识眯起眼睛。

张歹就站在那团光线里,没出声。隔了好一会儿他忍不住抹了把眼睛,听见那刻意压抑过后的小声啜泣,张好这才发现他在哭。

被发现了张歹也不装了,哭的一抽一抽的,上气不接下气,听起来很可怜。他垂着头,远远看上去就像只被抛弃的小狗。

“哥,我手疼……”

张好一下子忘记自己在生他气,侧身按亮床头的台灯,轻轻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张歹打蛇随棍上,屁颠儿屁颠儿快步走过去,鞋一脱就钻进被子。

他方才大概哭的是真伤心,这会儿还在小口抽气。张好在脑子里组织了几遍语言,最终也只是不轻不重地叹口气。

“哭什么……”

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小心地避开伤处替张歹掖好被子。

“哥。”张歹在张好关灯的间隙叫住他,张好不明所以回头看他,却因为处在黑暗中而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要……”

“睡吧。”张好轻声打断他,

“没关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