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安娜手中接过了收据,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在缴完了一堆保险费之后,剩下的钱,正在我皮包里敲出响亮的铜板声;看来,这个月得辛苦一点了。
又是白吐司的日子,眼前黑咖啡和贝果都向我挥挥手后便朝远方离去,人还是实际一点也好,我准备了矿泉水和果酱,就期待发薪水的那一天能赶快到来。
已经吃得够少了,还莫名其妙地想下楼去消耗点热量,明明这种行为只会让我更快感觉到飢饿;只是一整天下来,一直敲着键盘的手指都开始红肿了起来,我开始怀疑老闆,是不是在说完不发加班费的措施之后,便喜欢把工作压到下午再来作。整天就是数字和设施的字母在我手中跳来跳去的,我原本以为园艺设计应该可以常常去外面和植物接触的;谁知道只是同事们画画设计图,我负责打文件资料和报价,而真正有关于植物的部分,就只是当配合的商家搬一些盆栽说要免费送我们的时候,我才能真正和自然接触。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光是将那些兰花组合盆栽在办公室内移来移去的,就足以让我两双手差点残废;结果绿化办公室的好处我还没享受到,就先天天与药布为伍,而那深棕色的中药药料,还常常趁我不注意时,偷偷地溜出绷带的范围,好让我一件件浅色的线衫,都变成染上咖啡渍的桌布,直是像极了一块块的厨房抹布。
真的需要出去走一走了,刚搬了新家,连附近邻居都还没来得及认识,我却天天与星星作伴,直到九点多了才能下班。
那今天怎么特别早呢?不是因为要缴保险费的关係,那是场意外,关于我今天之所以能提早下班的过程;我真的有些累了,也许是因为不习惯新家的空间比较大,所以我着凉了,但也有可能是借题发挥,我早就对于老闆的压榨有些心生不满多时了。自从金融风暴开始,他便剥削了我们很多奖金,甚至还把奖金制度取消,连加班费也省下,却偽善地要我们共体时艰;然而,公司最近的业绩真的很不错,他却连奖金一次都没有发,还要我们天天加班,尤其是我负责的部分,客户有需要就必须随传随到,无论我跑了多少趟,作过了多少次额外的简报,老闆似乎都没有慰劳我的打算。一直生气中,一大早,我看见老闆先将报价单的资料弄错了,于是我赶紧去作确认,谁知道,他硬是要说资料没有错;既然老闆如此坚持,我也只好照做,谁知道下午将近快五点多,他却跑来把我臭骂一顿,说是我搞错了,要我重新编写过。
天呀,快五点多了,我只想准时下班。把心底的怒吼声慢慢释放,我感觉,它们即将衝破喉咙的关卡,就在快要衝出闸门把一切愤怒都放出笼来时;忍耐,我还是保持着百分之百理智地对自己说。于是我压抑着怒气,继续把错误的地方都更正过来,虽然还是想要任性地发飆一下,但总觉得薪水正跪在我眼前,要我多多思量。
讨人厌的情况并没有在我压抑了怒气之后,而识相地走开,老闆仍是相当自私地还在六点时,跑来要我做好才准下班;不管那么多了,忍耐的字眼,鏘一声,就被我用食指轻而一举地推倒,我转身就开始收拾起了包包,我说:「我明天早上十点就可以完成了,根本就不需要今天做完。」老闆似乎有些惊讶,我第一次不想听他的话乖乖地加着这种没有意义的班;但他也只是先愣了一下,便马上接腔,「那是今天的工作。」我听了也很不客气,心想:那明明是今天下午三点就结束的工作,要不是因为你的疏失。于是,我答腔,「那是后天才会需要的资料,我并不需要加这种无谓的班,来浪费电,以及浪费地球资源。」
转头就走,我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敢这么做;所以我把这一场意外,归咎是天气和感冒的因素,看看门外的云朵,似乎真的就快要变天了。
一定要出去走走,我想吹吹凉爽的风;受够了办公大楼附近彼此的风切效应,有好几次,我都是在地上将我的摩托车牵起来的。好一阵阵不近人情的强风,就像楼上某些只差一个猪鼻子就可以变成巨无霸神猪的老闆;我开始想念在国外午后吹来的那种凉风,温柔地就像鸽子张开翅膀,咕咕叫着直在公园一般。
就这样开始在租屋处附近走走,穿着一身宽松的衣服,是米色的绵麻材质,我握着拼布的小钱包,一个人就这么在那附近的街区绕啊绕。
是一阵扑鼻的咖啡香,连我刚吃过泡麵的肚子也莫名地又饿了起来;我想起了安娜将一叠钱收走时,我几乎快要跪下来,求她把生活费留下来。但她只是微笑地说:「以后像这种时候,前几个月就要开始存钱,这样才不会一缴完保险费,当下,那个月就断炊。」
我虽然早就预料到这种可悲的情况,但我就是很健忘,所以我当时大力地点着头,但还是希望她先帮我垫一下,可安娜就马上摆出她那一板一眼的个性出来,又是训了我一顿,「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结果等于白搭。我假日会来请你吃东西,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对了还有,如果你的财务状况也能整理得井然有序,不要像你的猪窝一样,我保证,你一定不会一缴完钱就没办法生活。」
没办法,安娜完全说到重点了;没错,都怪我最近太懒惰了。
不过,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懒惰和脏乱的人吗?如果是,我怎么对这些的记忆都一无所知?我似乎觉得我是突然变成这样的,也像是失忆了一般;但我一想到,我老是被老闆骂的情形,便感到自己一定早就是这样的人了。
闻着咖啡香,我开始在咖啡店前徘徊,不知道走了多久,当咖啡香逐渐散开时,我听到附近传来了琴声。很慢的动作,当一个音符要换过另一个音符,有点蓝调的感觉,但又像是因为生疏的关係,所以动作变得有些慢;那彷彿是一座山一座山一样地慢慢跨越,每一个白键之间,都藏着很难跨越的界线。一隻手的声音渐渐停歇,而另一隻手的声音却还持续奏乐;不是很瞭解音乐的我,最羡幕的就是那些会弹琴的人,于是我不知不觉就这么坐在咖啡店前花圃旁的位置,静静地听着琴声。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琴声嘎然而止,就像有弦绷断一样,我忽然从琴声里醒来;叩叩叩的声音敲击着木板,我当它是另一种琴声持续在我的脑海,然后是一阵叮叮叮的铜铃声,越来越靠近我耳朵旁边的声音,换作了另一种音乐,「要进来喝杯咖啡吗?」
我忽然从花圃旁的位置弹跳起,是吓到了,我没意识到会有人的声音;但那不是很大声吵杂的,是很温柔却有些低沉,我认出了,这是咖啡屋先生的声音,于是我立即转头,然后微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仍然很有礼貌地问着:「要进来喝杯咖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