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2/2)

“夫人,求你了……”更有人朝楚夫人跪拜起来,“夫人,你慈悲为怀,你菩萨心肠,我们都会感恩戴德一辈子,求求你,不要让公子撤了结界,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求求你……”

刹那间,除了太守府近卫和极少的一些百姓没有跪地恳求之外,剩余的人都哭喊一片,声势顷刻盖住了结界外楚夫人和小公子的央求。

楚洵便如立于尖锥之上,又如被上万把尖刀刺中肺腑,刀刃在血肉裏生出逆刺,把五臟六腑都捣碎。

前面是妻儿,身后是百人之命。

他在这样的煎熬中,彷佛已经死了,被烈火吞没,骨骼都成了灰。

偏偏鬼怪的诵吟之声不停,却愈发尖锐。

“凡心已死,七情泯灭——”

“凡心已死,六欲泯灭——”

楚夫人脸上的纹咒越来越多,从她白皙的脖子一路往上攀,几乎覆盖了整个面容。浸入到她眼睛裏。

她喉咙裏似乎已经很难发出完整的声音,只绝望地看着丈夫,破碎地喃喃。

“你若是……我……会……恨你……你……把澜儿……我恨……我……”

咒纹浸眸,她柔弱的身子猝然一颤,似是剧痛难当,紧紧闭上双眸。

“我——恨!!!”

陡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尾音却成了兽类般的嘶嗥!

楚夫人猛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血腥,原本柔美的杏眼裏竟并生出四个瞳仁,密密实实地挨着,挤掉了所有眼白的位置。

“婉儿!!”

楚洵悲痛至极,一时间竟忘了上清结界必得由施咒者站在其中方能生效,只想去与爱妻聚首,然而就在他即将迈出结界的一刻,忽然一箭破空,嗖的声既准又狠地扎入了他的肩膊,将他本欲伸手的动作生生阻去。

竟是太守府一个青年,仍保持着挽弓射箭的姿势。

青年兜鍪猎猎,朝楚洵义正辞严地道:“公子!你醒醒!你平素教我们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难道这些都是空口白言?事情一落在你自己肩上,你就要为了一人生死,赔上百人性命吗!”

青年旁边一个老妪颤巍巍道:“你、你快放下弓,你怎可伤公子,凡事、凡事都是公子的抉择,公子已经仁至义尽,又、又怎么可以……你们这是忘恩负义啊!!”

然而这边未及争执完,忽听得前方一阵惊叫。

楚夫人竟已全然狂化,她原本是那样慈爱地搂着自己的孩子,然而此时却与野兽无异,她仰天嗥叫,口中流涎,牙齿陡然增长。

楚澜在她怀中,已经哭哑了,然而破碎哽咽间,却断续地喊了一声:“阿娘……”

回应他的是楚夫人血红的利爪,整个扎穿了他的咽喉!!!

天地间,就此没了声音。

血花在一朵一朵地飘飞。

彷佛那一年,海棠花开了,楚夫人抱着新生的孩子,站在窗扉前看着院中芳菲温柔,嫣红散落。

娘亲温柔地摇着臂弯裏的孩儿,轻声哼唱:“红海棠,黄海棠,一朝风吹多悠扬。小童相和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红海棠……黄海棠……

当年她怜爱地抚摸过楚澜的手,此刻却在撕裂着楚澜的头颅,四肢,皮肉。

一朝风吹多悠扬。

大雨瓢泼,鲜血横流,母亲吃了孩子的肚肠。

小童相和在远方。

城隍庙阁檐角巍峨,宝相庄严,万法慈悲。

那年小儿新生,娘亲在城隍阁前跪下,温热纤长的素手合十,钟声响起,雀鸟四散,香烛氤氲间她长身磕下,祝愿她的孩子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一世安宁……

令人牵挂爹和娘。

血肉都碎了,楚澜的心臟被掏出来,被楚夫人贪婪地嚼食着,新鲜的血水顺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啊啊啊啊啊!!!!”楚洵终是崩溃了,他跪在地上,他抱着头,不住地磕着地面,血流入注。他撕心裂肺支离破碎地嗥哭着,他跪在雨裏跪在血裏跪在妻儿面前跪在临安城的百姓面前,他跪在神像之下,跪在泥淖之中。

他跪在罪孽裏,跪在圣洁中。

跪在感恩裏,跪在仇恨中。

他佝偻到尘埃裏,魂魄都撕裂了,都泯灭了。

同悲万古尘。

过了很久之后,才有人终于颤颤地发声。

“公子……”

“公子节哀……”

“公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楚公子大义,真是好人呐!真是好人……”

有人搂紧了自己的孩子,捂着孩子的眼睛,不让他看到这狰狞的一幕。此刻才敢把手鬆下了,苍白着脸对楚洵说:“公子,我们的命都是你救的,夫人和小公子,一定能……能升入极乐……”

另有人唾駡道:“抱着你的的孩子滚远点!你怎么不和你孩子升入极乐?!”

那人便怯怯地退远了。

只是这些争吵,都隔得那么远,楚洵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听他们的声音,就好像隔着前尘汪洋传来。

暴雨裏那个男人一身污脏,那一层透明的薄膜将他和他的妻儿长远分隔,白骨森森,涕泗纵横。墨燃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滥杀无辜时,是不是催生了不止一个的楚洵,不止一个的楚澜,不止一个的楚夫人……

他忽然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一瞬间,恍惚看到了满手的鲜血。

可是一眨眼,又发现依然是冰冷冷的雨,滴在掌中,彙聚成流。

他微微发着抖。

可下一刻,手掌就被拉住了。

他似是从噩梦中猛然惊醒,转眸看到小师弟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那个孩子的模样和死去的楚澜是如此相像。

墨燃缓缓跪下来,与他齐平。似是罪人在魂归者面前请罪,一双沾染着雨水和泪水的眸子望着他。

楚晚宁没说话,抬起稚嫩的小手,摸了摸他的头。

“都过去了。”楚晚宁轻声说,“都是往事了。”

“是啊。”过了半晌,墨燃才凄然一笑,垂下眼帘,喃喃着,“都是往事了。”

可即便都是往事。但也都是他做过的,他虽不曾杀害楚澜,但又多少个与楚澜一般的人因他而死?

墨燃越想越心惊,越想越痛苦。

为何会心狠手辣至此……为何会一意孤行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