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2/2)

楚洵在那潮汐般纷乱的争吵声中,缓缓仰头,在风雨崔巍中,看了看苍穹。

天,终于要亮了。

一夜暴雨,已将城隍阁石阶上的血水冲刷殆尽。楚洵和那些相护于他的人,都被缚住了手脚,朝着庙堂走去。

这场景委实是可悲可笑的,那些人将楚洵捆缚的那样牢,沾沾自喜于擒到了这样厉害的角色。可却不知道其实楚洵只要一个法咒,就能将这些绳索都摧为灰烬。

但他并没有那么做,他最终也没有将上清结界撤去。

临安流的血,已经够多了,他不想再为了报一己之仇,再累得无辜之人丧命。

于是那层薄膜,便把恩将仇报的人也好,真心待他的人也好,都护在其中。他来到庙堂前,鬼王并未现身,只有一盏烛火散发着滚滚黑烟,盘扭成虚无的人形。

“为何——不撤去结界!”在见到楚洵的一刻,那声音是愤怒出离的,“撤去结界!!”

楚洵平静地说:“除非我死。”

那团黑气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嘶哑道:“楚洵你疯了!你们……杀了他——给我杀了他——否则入夜后,我要了你们所有人性命!”

黎明来了。

一层一层白昼之光虚弱地点燃了无尽长夜。

鬼王在光芒中无法支撑自己,他窜逃到黑暗之中,那根燃烧着黑烟的烛火猛然颤了一下,便熄灭了。

楚洵回过神,城隍阁建得颇高,远远望去,河山笼在烟雨裏,看不清伤痕,竟是风月如旧,江南春好。

“楚公子,对不住。”

“非是我们心狠手辣,实在是你毁去鬼王一目,他与你积怨太深……我们迫不得已……”

“还说那么多做什么!迟则生变,老子全家都等着活命呢,是他一个人重要,还是大傢伙儿的性命重要?有道者,众生为首,己为末,他自己说的!”

楚晚宁立在远处,遥遥看着这个不知与自己究竟是何关係的男人,心中滋味复杂难当。

忽而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楚晚宁小声问:“做什么?”

“不让你看。”

“……为何?”

“会难受的。”

楚晚宁静了一会儿,睫毛在墨燃的掌心裏簌簌颤动:“不会,都说了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墨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轻轻叹息着:“……小傻瓜啊,那我的手心,怎么就湿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炷香,一个时辰,或是一个转瞬。

时间在这疯狂与混乱中,都是模糊的。

待楚晚宁睁眼的时候,上清结界已经散去了,楚洵倒在了血泊裏,周围是人也是鬼,是魑魅魍魉披着人皮,在嗅着新鲜的血迹。

喜悦愧疚劫后余生,痛苦罪恶人心如兽。

空气裏弥漫着死的味道。

人间,亦或者地狱。

都已不那么清晰了。

人群慢慢散去,白昼裏是不会有鬼魅的,他们急着去果腹,急着去歇息,急着去等着夜晚鬼王再次降临,去验查庙宇中死去的男子,而后给予他们亲人归来的封赏。

庙宇中,就渐渐只剩下了那十余个悲泣着的活人。

有那个青楼女子,有那个满头华髮的老妪,有被孩子劝阻下来的一对夫妻,一个乞儿,一位书生,一个说书人,一个昔日的富家公子,一个怀抱着幼子的寡妇,教书先生,农人。

再无其他。

然而便就是在他们抚尸痛哭的时候,血泊之中已死的男人,却睫毛轻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公子!”

“楚公子!”

墨燃心下震颤,不忍道:“没用的……这是……”

这个法咒于现世业已失传,却不料能在这个虚境中再次看见。

“这是遗声咒。他已经死了,死之前对自己施了这个咒法。”楚晚宁顿了顿,道,“他有事没有做完,在世上尚有牵挂。”

楚洵果然目光空洞,了无焦点,只淡淡地说:“鬼族险恶,其言不可信,入夜之后失却上清结界,必然魑魅横出,四下屠杀。万望诸位,逃离此处,前往普陀。”

“公子……”

“我已身死,无缘再伴诸位左右,然已凝毕生灵力,结法咒于灵核之中。诸位携我灵核,鬼魅自不可近身。”

哭声更甚,近乎泣血。

墨燃与楚晚宁更是悚然色变。

灵核……

那是与心臟同生的结晶啊……

死去的楚洵缓缓抬起尚未僵直的手,依照着生前布下的咒诀,握住了埋在胸中的刀刃,抽了出来。

而后——

“公子!!!”周围的人都哀叫着,嗓音扭曲呕哑,浸满血泪,“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死人的手指撕开自己胸膛的裂口,扎入自己的血肉,攫住已不再跳动的心臟,缓缓的,一寸一寸地,扯将出来。

那心臟在淌血,在跳动着金红色的火焰。

那是楚洵灵核之力,是蜡烛烧到最后的光明。

“拿……着……”

他把那颗燃烧着的心举起,平直地递到前面,不住重复:“拿着……拿……着……”

血珠滚落,却都成了一朵一朵红色的海棠花朵,那些花朵在燃烧,绚烂夺目。

“长路漫漫,险阻难料,楚洵命浅,不能再尽绵薄之力,万望诸君……万望诸君多自……珍……重……”

墨燃骇然看着眼前这一切,忽觉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伤疤……这伤疤!!

他猛地想起,楚晚宁的胸口,贴着心臟的位置——

也有一道疤!

那是楚晚宁极其敏感的地方,他怎么会忘?每次缠绵床笫,当他舔舐那道淡淡的伤痕时,楚晚宁素来清冷寡意的脸庞上都会流露出隐忍的爱欲,墨燃觉得这样的神色看起来很刺激,所以总愿意这般欺辱身下之人。

只是当时,他从未关心过楚晚宁的过去,对于这道伤疤究竟从何而来,到死他都没有开口问过。

而这辈子,要问,也没有资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