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答应我
怦。怦。怦。
心跳既沉又缓。
楚晚宁也跟着眨了眨眼睛,目光中惊讶和喜悦,尴尬和局促一闪而过。玉衡长老真不愧是玉衡长老,十年如一日地清冷着,要收拾颜面当真比谁都从容不迫,很快便敛了过多的情绪,似乎方才对墨燃失望怒斥的人并不是他。
“你既没死,下来做什么。”
这话问出口,楚晚宁便后悔了。
瞧墨燃这样子,当是来救自己的没错。但若是墨燃亲口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楚晚宁觉得自己恐怕会心跳失速,一派马乱兵荒。
他紧张之下,都忘了自己已经死了,哪里还能有一颗心。
可墨燃直直凝望着他,却没有这样讲话。
他大约是明白如果自己说“我来是为了你”,会让楚晚宁尴尬无措。
所以他略微沉吟,最后抿了抿唇,反倒是垂着睫毛,温和地问:“师尊猜我下来做什么?”
“……你下来找不自在。”
“师尊什么时候改了个名儿叫不自在了?”墨燃笑道,“都不告诉我。”
楚晚宁像是被他从未有过的温柔扎到,迅速又抽了手,羞极又怒:“胡言乱语,当真放肆。”
墨燃总算是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发现楚晚宁的怒,是他的一张假面。这人太彆扭,情愿把这张牙舞爪的油彩面具覆在脸上,遮掉下头所有波澜,无论是温柔的、喜悦的、开怀的、羞涩的、悲伤的。
好傻。
楚晚宁傻,假面戴了一辈子,不嫌累。
自己也傻,从头活了两辈子,方觉察。
但这样说了一番话,气氛总不再像方才一般凝重了。楚晚宁四个魂都已寻到,重生再望。
墨燃心情也好,又拉住楚晚宁不鬆手,跟他絮絮叨叨地讲了自己为什么会到地府来,讲了怀罪大师,说到一些事情的时候,总忍不住停下来,待喉头哽咽消散,才复又红着眼眶,继续说下去。他这一番解释,裏头出现最多的三个字,便是“对不住”。
楚晚宁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待人好,并不是想要拿这种好来换取什么,也怕别人收了他的好,从此惴惴不安。
其实他是怕自己一腔热血,奉上热气腾腾的心肺,却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搁在一旁,兀自凉掉。
所以他虽然光明磊落,却独在与人为善这一节躲躲藏藏。
他戴了一辈子面具。
可是有一天,自己喜欢的人伸出手,直突突地就把他脸上浓墨重彩的愤怒摘掉了,好像摘掉了他的螃蟹壳。
他怔怔站在原地,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出神间,墨燃已经在他跟前跪了下来,一隻手仍然握着他的手,好像怕他会消失一样。
楚晚宁有一瞬间荒谬不羁又羞耻的念头。
他这徒弟素来胆大妄为,且不按常理出牌,他忽然被墨燃握住手又这样对待,竟觉得对方似乎是想做些什么。
“……”他有点被自己这个念头骇到了,脸色愈发阴沉,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只好习惯性地高冷。
但墨燃没有做任何事情,他只是牵着他,像牵着失而復得的珍宝。
那是他前世弃之如敝屣的人。
“师尊。”
一切仇恨放落后,他跪在他跟前,是诚恳,恭敬,甚至炽热的。
“从前都是我不对,以后你说东我就往东,你说西我就往西,我只想你好好的。”许是用情深了,墨燃虽然仍笑着,眼眶却有些湿润了,“你跟我回去吧。好不好?”
楚晚宁没说话,脸上寡淡如水,心中烽火狼烟。
“师尊。”
青年的声音很柔和,软糯的,带着些少年余韵。
墨燃恨一个人的时候,那是真恨。
但要待一个人好,那就是掏心窝子的好。
他从来偏执,向来极端。
“跟我回去吧,你答应我,好不好?”
楚晚宁依旧没动静,只淡淡低眸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墨燃怕他不高兴,因此心中虽然难过,但脸上仍挂着笑,尽力不让自己太难堪,凭白给师尊添堵。他拉着他的手晃了晃,逗他哄他:“师尊要是愿意,就点个头。”
“……”
墨燃又怕他一直不点头,想想又道:“我数三下,可以么?”
“……”
“师尊要是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啊。”墨燃局促而温柔地说,顿了顿,他慢慢数。
“一,二,三。”
可楚晚宁就像一个冻久了的人,骤然把他放到温水裏,他感到的不是暖,而是疼。
他以前是个没人稀罕的,因此冻得时候也不觉得难受,而一旦有人待他好了,温热裹住了他,他才好像终于有了痛的权力,忽然每一寸血肉都疼起来,每一寸皮都在皲裂。
才觉得好疼。
他的手指尖,在墨燃逐渐汗湿的掌心裏微微发着抖。
墨燃见他不吭声,愈发紧张,怕他心灰意冷,并不想回到阳间。
可他不敢动,怕一动,楚晚宁便会弃他而去。他维持着融融笑意,说:“刚才数得太快了,你应该没有准备好,我再数一遍。”
“一,二,三。”
楚晚宁:“……”
墨燃喉结滚动,他也在发抖了。他近乎是笑着哀求:“师尊,你听到了吗?”
楚晚宁的凤目似乎终于有了些神,但依旧显得茫然,定定地看着墨燃的脸,没有任何表示。
“我再慢慢数一遍,我怕你听不着。”墨燃说,“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