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面对自己曾经铸下的滔天大过时,忠犬脸上那种不知所措的神情,其实真的,可怜极了,也无助极了。
交锋缠斗之下,胜负却也着实分不出来。
踏仙君逐渐有些腻了。
他忽然说:“好了,陪你戏耍够了。墨宗师,见真章吧。”
他说着,一挥手,先前听从他命令站在边沿袖手不动的那些珍珑棋子纷纷扑杀而上,墨燃刹时腹背受敌,竟是脱身不得。
“这便是你的真章?”
踏仙君退出激战圈,朝楚晚宁信步走去,边走还边回头冷笑道:“本座做的棋子,自然也是本座的战力,如何不算真章。”
墨燃看着他提着不归,拿染血的刀刃轻轻拍了拍楚晚宁的脸颊,而后抬手狠狠掐住楚晚宁的脸,无不甜腻地在和对方说着什么。
他再也无法忍受,盛怒之下,他竟忘了楚晚宁与不归之间似有某种联繫,他喝道:“不归!!”
那柄陌刀精光一闪,竟真的在踏仙君手掌中动摇起来。它似乎在犹豫也在挣扎。
它不知道自己该听从与谁。
踏仙君微扬眉头,低头看着自己的刀:“哦?你要听他的话么?”
然而也就是这一声,楚晚宁忽然颅内裂痛。
曾经做过的那些梦,那些凌乱的碎片,犹如砂石滚滚,覆入脑海。
猩红落帐,刺鼻兽皮。
肢体交缠。
大殿外长跪不起,宫女的傲慢嘲笑。
踏仙君觉察到他的异样,抬手解了他的噤声咒,道:“你怎么了?”
楚晚宁不答,他已是痛楚难当,整个头颅都像要裂开——
他看到遮天蔽日的骨殖灰烬,蟹青色的苍穹漂浮弥漫着死灰,一个黑衣大袖的男子站在天地之间,尸横遍野,生灵涂炭。
“师尊。”那个男人回头,是墨燃的脸,咧着嘴,笑得邪气。
他手裏滑腻腻地捏着一个鲜红的东西。
定睛细看,是一颗噗嗤噗嗤,还在跳动的心臟。
“你终于来了,是要来阻止我吗?”
他手上微一用力,那颗心臟就在他手裏爆裂开来,露出裏头晶莹夺目的灵核,墨燃把灵核吸纳进了自己掌心。
他朝他走了过来,步步逼近。
“想不到你我师徒半生,到头来,还是逃不掉这一场对决。”
“!”
楚晚宁猛地闭上眼睛,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血流狂涌。
踏仙君觉得他神情不对,抬起指尖,触上他的脸颊,而后将他的下巴掰起:“怎么了?疼?”
“……”楚晚宁在他指腹之下微微发着抖。
踏仙君便愈发误会,蹙眉道:“也没怎么伤着你,你怎么变得这么不经打?”
见楚晚宁还是不说话,他拧起眉毛,似乎想再说什么,但话未开口,就听得外头一声沉重的崩裂之音。
踏仙君略微色变:“有人强行破了蛟山结界?”
他目如疾电,蓦地扭头。
但见一道杏黄色的影子飞掠而来,势头快得惊人,且路数诡谲阴森,飘忽犹如鬼魅。
眨眼间,楚晚宁竟已被那人夺于掌中。
墨燃道:“师尊!”
踏仙君道:“晚宁!”
“……”
两个同时呼喝出声的男人对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嫌恶,但很快,墨燃和踏仙君都重新扭头,紧盯着浮掠于空中,袈裟翻飞的那个不速之客。
怀罪大师。
怀罪的脸色并不是那么好看,比起五年前,他的神情枯槁了许多,但眼中的犀锐却不减半分,依旧犹如江海凝光,涟涟波涛涌。
墨燃心下一鬆,他不知道怀罪为何会突然出现于此,但这个人既然愿意施展重生之术救治楚晚宁,想来也不会对师尊不利。
但踏仙君不曾见过他,神情就显得很危险了:“好个小秃驴,从哪里钻出来的?也要跟本座为敌。”
怀罪瞥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墨燃身上。
他似乎并没有因为两个墨微雨的同时出现而感到太多的惊讶,在他脸上,此刻更多的一种神色不是惊,而是忧。
“墨施主。”怀罪袍袖一挥,这裏人太多了,为了不让踏仙君也听到,他就以传音诀将这句话递到墨燃耳中,“我不可久留此地,你速来龙血山见我。”
他顿了顿,补上三个字:“必须快。”
说罢就像来时那样,去如疾风,顷刻消失不见。这些珍珑棋也好,蛟山的结界也好,竟似拦不住他。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墨燃看到分明有个修士已经拽住了他的胳膊了,可下一刻怀罪的身形已远在殿门外,那修士手中什么都没有,只余一团冰凉空气。
踏仙君欲抢出追上,岂料这时天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哨响,他面色一凝,暗骂一声:“这个时候?”
哨声尖锐刺耳,他眉拧成川,乜了墨燃一眼,虽有不甘,但手指还是凌空一点:“算你命大,下回自有你我交手的机会。”
说罢率着滚滚如潮的棋子,迅速往招魂台方向撤去。
这场激战来的凶猛,去的也湍急。
一时间,怀罪消失了,踏仙君也消失了,龙魂殿裏什么人都再没有剩下,墨燃追出招魂台外,却见得踏仙君一跃而起,朝着那黑魆魆的阵法中心掠去,那些珍珑棋子紧随其后,一个接一个,顷刻间就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殆尽。
而那阵法也在最后一波修士进入之后,立刻皱缩扭曲,消散在了夜空之中,唯剩天边一轮峨眉月,泛着丝缕猩红。
时空生死门关闭了。
墨燃站在朔风飞卷的招魂臺上,他看着无边夜色,看着满地狼藉,只觉阵阵寒凉,半晌都无法回神。这一切就像一场梦,可他知道不是的,他打心裏头清楚明白,今天的所有,都只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他……是死裏脱生出来的鬼。
有些事情不过早晚,再也无路可逃。
他曾经所犯下的滔天罪孽,如悬于头顶的利剑。
终于向他问罪,跟他索命。
他彷佛看到踏仙君那双狰狞到似乎泛着红光的眼,狞笑道:“赎罪?怎么赎罪?你和我是一样的。你,永远也别想着洗清你身上的血。”
他看到前世的薛蒙在朝他撕心裂肺地吼喝着:“墨微雨!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生世轮回我都不会原谅你!”
他听到宋秋桐落入滚油的可怖声响与一瞬尖叫,他听到叶忘昔说煌煌儒风门七十城宁无一个是男儿,他看到徐霜林挡在叶忘昔身前脸上只有决绝与心焦——
“义父!!”
声如尖锥入耳。
血流如注。
最后,他在晃动的光影裏在腥臭的往事裏在昨日的梦魇裏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洁白的,安宁的。
站在海棠树下,而后转过头,天光云影间,他微微笑了。
“墨燃。”
“……”
“是我薄你,死生不怨。”
他蓦地跪了下来,经历了整夜血战的他,此刻已是衣衫狼狈,浑身欲血,在那一轮青天明月的映照之下,他发了一会儿怔,随即犹如蝼蚁蜷曲,整个人都在地上弓着身子,呜咽战栗了起来。
“师尊……师尊……”
他哀嚎着,他哽咽着:“不是这样的……那不是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那不是我……”
“我想回头啊,我想要重新来过,付出怎样的代价都可以,求你们了……”
“我可以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只要你们别让我顶着踏仙君的名号去死。”
“我真的……真的再也不想当那个人了……求求你们……”
他想到了薛蒙,想到了师昧。
他想到了小时候薛蒙递来的那一串糖葫芦,趾高气昂地跟他说爱吃不吃。
他想到别离前薛蒙流泪攥着他衣襟,跟他说,哥,你别骗我。
他想到了少年时师昧端着热气腾腾的抄手来看他,跟他说,阿燃,我也没有双亲,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好不好。
他想到招魂臺上师昧自渺双目,血泪流下,他说,其实你们从来都没有懂过我。
然后他又想到了薛正雍,想到了王夫人。
想到前世他们是怎么死去的,想到薛蒙浸没在血海深仇裏的脸庞。
他想到楚晚宁。
他蓦地哽咽了。
他的手指紧紧扒在地上,那么用力,指节磨破,皮开肉绽。
“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犹如被鞭打到皮开肉绽筋骨模糊的困兽,绝望而哀恸地低嗥着。
此时他才陡然明白,他之前觉得踏仙君是这个红尘多出来的人,那他呢?又何尝不是。他忽然不知道天地之大,哪里才是安宁的,他忽然不知道旧友仍在,谁人又可以原谅他。
他是多出来的。
他蜷缩着,他颤抖着。
他哀嚎着,他抱紧自己。
犹如多年前在乱葬之地,在母亲腐烂的尸骨旁。
他流着泪,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停下,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这一刻他甚至比幼年时更凄惨——
他忽然并不那么确定,他,墨微雨,究竟是谁?
踏仙帝君,墨宗师。
南宫家族第七代的血脉,是死生之巅捡回的二公子。
十恶不赦的厉鬼魔头。
与人为善的清正宗师。
他忽然之间成了零落的碎片每个碎片的棱角都是那么尖锐足够把他凌迟千次万次将他毁于一旦刺得体无完肤。
死了。
活着。
他都是一个人。
“我不是踏仙君……”他喃喃着,冷。招魂台太冷了,每一寸肌骨都在颤抖,他闭上眼睛,眼泪潸然而落,他呜咽着,“我不是踏仙君……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饶了我……饶了我……”
可是该向谁求饶?楚晚宁?前世的自己?死于自己手下的无数厉鬼冤魂?还是向那颠沛流离的命运。
谁都给不了他宽恕,谁都给不了。
他把脸埋入掌心,在这空寂无人的天地间,终于哽咽不成声:
“我到底……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