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奔流的,炽热的。
怎会不是活人。
肉,撕开的是肉。
鲜红的,腥甜的,破碎的。
怎么会不是活人?!怎么会!!!
怀罪木僵地站在原处,他的神色依旧定格在最后那一刻,显得面目狰狞而残忍,可是他眼睛的光却闪烁着,颤抖着,战栗着,茫然着……
他所希望的,真的是这样吗?
那一刻,画卷忽然变得动盪而模糊,墨燃眼前的情形因为怀罪製作这个卷轴时的情绪而变得扭曲杂乱。
他看到多少旧事在鲜血裏涌现,每一件都是柔软的,都是真实的。
墨燃看到十一二岁的楚晚宁在金成池唤来了天问后,正准备离去,湖水中却又浮出一把尾呈海棠木状的古琴。它浮水的瞬间,楚晚宁身上亦发出熠熠光芒,似与之交相辉映。他诧异而不解地摸着那古琴之弦:“这是什么怎么回事?”
怀罪立刻猜到这把古琴恐怕也是由炎帝神木的一段所斫,它和楚晚宁本出一脉,自然会互有感知。他的神情显得很激动,有些意外,也有些欣喜:“这应当是你的命定神武。”
“命定神武?”
怀罪惊喜之余,眼神又有些闪躲:“……不错,有人天生根骨清奇,生来自与神武有冥冥关联。”
楚晚宁就笑了:“我根骨清奇?”
“……”怀罪避而不答,只摩挲着九歌的木制琴身,叹道,“这把古琴与你有缘,恐怕它不需灵核就可召唤……它与你血脉相连。”
画面一转,墨燃又看到临安城外两个行走的人,怀罪跟在小晚宁的身后,不住地唤他走慢一点。
他看到热气腾腾的花糕,楚晚宁隔着蒸汽心无城府的笑脸。
他看到客栈裏,楚晚宁举着小蒲扇,鼓着一口劲儿,努力帮正在打坐的怀罪扇凉。
他看到楚晚宁第一次吃桂花糖藕,甜蜜的汁水糊了满嘴,咧开来朝着怀罪哈哈大笑。
最后,幻象定格在某一年夏天的荷塘边,接天莲叶无穷碧,满池藕花开得灿烂至极,红蜻蜓高低娉婷,袅袅停落,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傍晚。
五六岁的楚晚宁笑嘻嘻地学着怀罪盘腿打坐,一双漆黑温润的眼望着他的师尊:“师尊师尊,再玩一次吧,再玩一次。”
怀罪道:“不玩了,师父要去斋堂念经,为故人超度。”
“玩一次再去嘛,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了。”
而后不等大和尚说话,小傢伙就已经把青灰色的小僧袍衣袖高卷,荷花摇曳,他伸出小手,兴致勃勃地去碰怀罪并不想搭理他的手,童音清甜脆嫩,犹如鲜菱甜藕。
“你对一,我对一,什么开花在水裏?荷花开花在水裏。
你对二,我对二,什么开花一串串?榆树开花一串串。”
怀罪没办法,看着他的笑脸,最后也只得摇头,笑着和他击掌拍手,玩着幼稚不堪的游戏。
“你对九,我对九,什么开花随风走?蒲公英开花随风走。
你对十,我对十,什么开花无叶子?腊梅开花无叶子。”
血染衣襟,红莲湿透。
禅院裏,怀罪闭上眼睛。
是……一截断木。
昔日郎朗欢笑尚在耳畔。
是,无魂之人。
“什么开花在水裏?哈哈哈,师尊好笨,荷花开花在水裏呀。”
是一具空壳是他要献祭给楚洵的肉身是他倾尽百年得来的赎罪之木!不是活人!没有灵魂!!
“师尊,花糕分你一半,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怀罪的眼泪淌了下来。
他颤抖着剧烈颤抖着,他觳觫着,他朝那个已经将刀刃扎进了心臟,灵核已经开始破裂,要被挖出的孩子奔去。
他跪下来,他痛苦嚎啕,他声嘶力竭,他与此刻抱着楚晚宁,却只能与楚晚宁错身而过的墨燃一样,他喉间的哭声犹如泣血,犹如刀子戳的不是楚晚宁的心,而是他的嗓,他的魂。
怎么会没有魂灵呢……
是他闭目不看,塞耳不听。
他一直都知道的,他心裏一直都能意识到。
从楚晚宁的笑容裏,从楚晚宁的认真裏,从楚晚宁的宽容与温和裏,从楚晚宁的倔强与坚持裏,他一直都看得到那个人的灵魂。
可他为了一己私利,为了所谓的赎罪,他装聋作哑,他麻痹自己。
楚晚宁,从来不是一座木塑,一具空壳。
他是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人啊……
“我从他孩提时,一天一天地看着他长大,他小时候像楚澜,大一些了,又像楚洵,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把他和他们任何一个人弄错过。”
怀罪声如破锣,沙哑至极。
“是他分我一半糕点,拉着我叫我师尊,是他偷偷拿着蒲扇给我乘凉,还以为我不察觉,是他在无悲寺陪伴在我身边十四年,跟我笑,信任我,说我是世上最仁善的师尊。”
如咽苦胆。
怀罪喃喃道:“最仁善的师尊……”
画卷中,怀罪制住了楚晚宁的手,遏去他的灵力,楚晚宁几乎是在法咒失效的瞬间就痛得昏了过去。
怀罪抱着那具鲜活的,汩汩淌着热血的身躯。犹如捧着两百年前,在临安天裂时,挖心照亮众人逃生归途的楚洵。
但是不一样的。
楚晚宁狠倔,骄傲,楚晚宁有这样那样属于自己的小癖好,比如不盖被子睡觉,比如吃饭吃累了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咬着筷子发呆,比如从来不爱洗衣服,只会把它们一股脑地浸在一起。
那都是他自己的习惯,自己的喜爱。
和谁都不一样。
画面复又黑了下去。
黑了也好,这样的情形,墨燃若是再看,只怕是会疯魔的。
黑暗中,是怀罪幽幽的叹息。
“其实在他横眉冷对,告诉我,他要下山扶道,他不愿坐地飞升的时候,我就清楚,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我软弱自私,我几乎亲手毁了我养大的孩子。”
“他不是楚澜,他不是我赎罪的祭品。”
“他是楚晚宁,因为我唤醒他的那个时辰,正是一个宁静平和的傍晚,禅寺的钟声响了,他在宝相庄严的诸天神佛注视下诞生,我给了他名字。”
“但我给他的,其实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一直以创生了他而自居,并因此认定他该归我所用,为我所有,让我献祭。可是直到我看着他,和楚公子一样,为了自己的道义,不惜剖心以自证……”
怀罪哽咽到竟是难以再言,良久,才喑哑道。
“我终于明白,我从来没有给过他魂灵,给过他人生。那都是他自己的,因为……因为像我这样骯脏软弱的罪人,永远不可能缔造出他这样清正刚毅的生命。”
“永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