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浮阎杳杳照幽影(1/1)

怨憎与惊惧足以让光艳动人的面容变得狰狞,饮下金屑酒1后,冯润2也没能将那曾经令皇帝钟情的美貌保持到最后。谥曰幽皇后,葬长陵茔内。寥寥几笔,便是史书为这位声名狼藉的皇后盖棺定论。偏偏有人要叫她永不安息,令亡者睁开了怨念深重的眼眸,将她从千里之外的洛阳孝文帝长陵“请”来了延州。李云昭头向后微仰,横剑一挥,封住了冯润的来势,“冯皇后,往事如烟,逝者已矣。何必自扰自苦,平白无故夺人性命?”李云昭的那句“痴儿”像是熊熊烈火锻过的刀,无声无息凌厉无匹地划开了现实与幻境的壁垒。他们眼前的景致变幻虚化,天地茫茫一片,空旷寂寥萧萧瑟瑟,像是鸿蒙初分的混沌,又像是余音未尽的挽歌,是极其宏大的生或死。而神智尚存的亡者,恰恰站在阴阳分晓之处,面容一刻安详,一刻狰狞。李存礼恢复了自由,朝李云昭靠近。他的手指搭在腰间软剑上,提防冯润暴起伤人。冯润屈起僵硬的指头,擦过自己的太阳穴,在惨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长长的不流血的划痕。生者可以死,死者不可生。不会流血,不能呼吸,不知冷暖,她早已永远留在了太和二十叁年。是她糊涂了,眼前的女人绝对不可能是他。他凭什么有这样好的命数,两世都享尽人间富贵?她忌惮李云昭纵横的剑气,退开几步怒目而视:“我只管自己舒心,哪管他人死活?岐王真是好气量,枉死的若是你,可还能如此云淡风轻?”果然是冲着她来的。不然一个死了几百年的老鬼,纵然耳聪目明,也不能一见面便识得她的身份。“枉死……”李云昭咂摸着这两个字,“难道不是咎由自取么?”“哈哈哈哈!”冯润的笑声像断了弦的琵琶,嘶哑难听,听不出半分欢畅的意味,唯有无穷无尽的怨毒。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和那被帝王缢死的宠妃何其相似。可笑啊,若当真用情至深,如何忍见红颜堕火窟?多少人将“恨”解作遗憾之意,令她们至死也不得仇恨那高高在上、掌握她们身家性命的帝王。凭什么?!“我以为岐王以女子之身位列王侯,必然睿智圆通,识见非凡。没想到和那些臭男人一样庸俗浅陋!”她抬手指了指李存礼,冷笑道,“岐王自己和几位美貌郎君不清不楚,这位不正是其中之一么?你有脸面指责我放荡?”她又不是瞎鬼,有情无情,难道觉察不出?……嗯,真是有备而来。李云昭眼中露出怜悯神色,叹息道:“冯皇后是有意避重就轻么?莫非你真的以为在帝王心目中,放荡是最重的罪名么?”冯润向她斜睨一眼,怒道:“你懂什么?!我与元宏十六载夫妻,如何不知他心思?”十六载,她这是从初入宫算起。“我不了解你的丈夫,却能揣度皇帝的心意。”李云昭生平临大事,决大疑,比当下更为难之事也遇见过几桩,是以风轻云淡,波澜不惊。她侧过身,后背门户大开。冯润微抬手,似要突袭,又强行忍住。她倒要听听这小丫头能讲出什么道理来。李云昭道:“孝文帝为了新政推行,赐死违背己令的太子元恂,足见冷酷绝情。殷鉴不远,冯皇后居然还心存侥幸么?私通太医,施行巫蛊,干预朝政,哪一件不是族诛的大罪?”北朝民风再开放也不代表皇帝能容忍这些,偏偏孝文帝当时没有发作,叫冯润错觉他足够仁慈。冯润激动道:“可事情败露时,他并未杀我!”“也许是维护长乐冯氏的脸面,也许是对你余情未了罢。”亦或者是希望你知道利害,自裁谢罪。这个猜测比较伤人,李云昭不好说出口。“他若活着,你不必死。可孝文帝驾崩,继任者宣武皇帝深受汉学影响,面慈心软,无法违拗压制嫡母。冯皇后,你的榜样大概是你的姑母文明太后罢?可你只看见她招揽男宠,却不知她从不因为私情耽误国家大事,对待男宠赏罚分明,管理妥当。孝文帝岂能留下一个既不聪慧敏锐,也不安分守己的太后给自己的国家呢?”她是皇后,不是太后也不是皇帝,权柄全系于皇帝的荣宠。她这样迫不及待做出这许多事来,只会暴露她在政治上的短见。文明太后慧眼如炬,或许早就看出这侄女无心蛰伏,所以才千方百计阻她入宫。冯润脸上又是惊骇、又是痛苦,又混合着深深的怨恨和惋惜之意,她涩声道:“便是因为这个?”她似乎在问李云昭,又似乎在问自己。虽然这不过是李云昭的猜想,但她知道,她知道……这就是她想追求的答案。李云昭不再言语,一双妙目凝视着冯润泛着青灰色的鼻尖。冯润脸上肌肉僵硬不动,神气和适才发愣时一模一样,身形似乎更纤弱几分,缓缓道:“好,好,好!世上男儿尽皆如此。”她眼光中的神色更是难以捉摸,似喜似忧,似是情真意切,又似黯然神伤。祖宗社稷,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李云昭明白她的意思,默然不语。她心道:你原本也有机会做个青史留名、垂帘听政的太后,一如汉时吕雉、邓绥,一如文明太后。无论后世传闻是褒是贬,她们的的确确是了不起的女主,儿女私情看得极淡,社稷江山打理得精细无比。谁道爱美人更爱江山是男人的专属呢?她无意评判孝文帝和冯皇后孰对孰错,真情假意,但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若是孝文帝,也决不会放任亲近之人祸国乱政,威胁统治。

冯润的身体摇摇欲坠,空空如也的天地映不进她黑漆漆的眼眸。李云昭拱手道:“我与冯皇后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冯皇后若满意我的答案,还请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去。若不然,莫怪我手下无情。”冯润猛地抬头,她在地面上投下的影子时而伸展时而收缩,与她曳地的长裙交迭扭曲,像是活过来一般张牙舞爪,无比诡异。李存礼忍不住轻笑一声:先礼后兵,她比通文馆中人更讲究。冯润精致的面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修长的脖颈白皙如玉,嫣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脸上血色艳丽得惊人,看上去阴郁又妖艳。李云昭望着她,心中警铃大作:不对,不对!一具尸体怎会有如此好的气色,她方才还不是如此!“无冤无仇?岐王莫非忘了,你因何而来?”冯润目不转瞬地凝视着李云昭,伸出纤长的手指,怔怔地想要触碰一下眼前这张当世无双的面容,一股“我见犹怜”之意,油然而生。李云昭侧头躲过,一剑横在二人,不,一人一鬼之间。“真是舍不得杀你……只不过我只差一点点便大功告成了,岂能就此住手,功亏一篑?”冯润喃喃自语。她华美的裙裾如潮水般起伏,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涌动弥散。李云昭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底划过一丝幽光,屏气凝神面对着冯润,时刻准备应招。冯润身形微动时,她蓦然间倒转配剑,刺向身后,立刻传来布帛开裂、皮肤被切开的声音。“你怎么看得破!”身前的“冯润”像一张薄纸被轻风推开,而后缓缓化为碎片。那透着不可思议的语调来自她身后。冯润抓住刺中她心口的剑身,想要拔出,锋利的刃口几乎要割断她的手指。李云昭淡淡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更不转身,将这一剑往前又送了几寸,“得罪了。”适才冯润和李存礼动手时她便觉得古怪,于是乎多留了个心眼,侧耳倾听周遭异动。面前冯润的裙衫无风自舞,沙沙作响声却来自身后。恐怕只有她掷出灯笼和李存礼出的第一剑,才真切和她交上了手。她嘴上说着得罪,手里是一刻不容情。冯润被这貌美心狠的小姑娘气得几乎要呕血,后悔自己说了许多话给她机会反杀。她受伤甚重,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尸身光鲜亮丽,阴沉沉的死气重又笼罩了她的面容。李云昭收回紫霄,退开几步打量着冯润,一时间竟没察觉已回到佛塔中,直到被李存礼一声“殿下”唤回了神。她转过身,粘稠的血腥气糊了她一脸。在佛塔的最高层,矗立着一座高大的观音石像。观音面庞圆润丰满,端庄妙丽,身披锦袍,盘膝坐于莲座上。她右手持杨枝,左手托着的却不是常见的净瓶,而是一个小小的石匣。那石匣微开一线,投射出堪比珠玉的宝气。传说的最后,延州人以佛门习俗将锁骨菩萨火化,从骨灰中捡出舍利子来,建塔供奉。李云昭猜测那石匣中便是锁骨菩萨的舍利子。佛门神圣清净地,化作尸山血海池。那些从死者身上抽取的血液淹没了莲座,血线直达观音像的腰线,只要再朝上几寸便能触碰到石匣,端的是诡异狞恶,连带着悲悯端庄的观音像都似乎面露似笑非笑的神情,叫人不寒而栗。李云昭默然片刻,朝冯润道:“这些都是你做的?”她满含怒意,原本对冯润的一丝怜悯之心荡然无存。冯润形容狼狈,仍是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地瞪视她:“是又如何?要杀便杀!”她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了,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可怕。这回可不能像上次那样摇尾乞怜,堕了身份。“你想做什么?”冯润倒很老实,直言以告:“我若能炼化佛宝舍利子,便可起死回生,重塑骨血。可恨那观音像佛光笼罩,我无法接近,便以凡人脓血污染雕像,毁去灵性。”“……谁教你的?”冯润一个贵族女子,生前碰到的都是些半吊子巫师,绝不可能学会这样邪恶的巫术。冯润踌躇了一下,正待开口,一点微幽的白焰毫无征兆地扑向她,灼灼而上,丝丝缕缕地缭绕在她身上。她慌乱地扑打火焰,但于事无补,安静燃烧的白焰转瞬间将她化为一捧白骨。朝为红颜,暮成枯骨。纵然知道冯润罪有应得,李云昭也不能不为之唏嘘片刻。一个身穿窄袖长袍的女人毫无敬畏之心地踏在观音像头顶。她高鼻深目,美丽苍白,一眼便知不是中原人士。她的眼睛沉静冷淡,里面灰扑扑一片荒芜,如同燎原烈火后死寂的草灰。她像是一具精美的人偶,没有丝毫的人气,身下的观音像都比她灵动。她一只手握着权杖,上头未熄的白焰昭示着她的身份。她就是冯润背后的人。李云昭平静地抬头看去,笼在衣袖中的手指一颤,神情微变。太诡异了……她竟然对这个陌生女人生出敬畏恐慌的情绪来,这是她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好像站在那里的不是人,而是一尊需要顶礼膜拜的神。李存礼眼中只有身边的岐王殿下,她便扬一扬眉毛、举一举指头,他也能立时警觉,何况脸上作色?他握住她微微出汗的掌心,开解道:“当初在解梁,殿下对袁天罡都丝毫不惧,又何必怕她?这女人虽有些古怪,但总不可能比袁天罡还有手段。”李云昭吐出一口气,精神一振。不错,再棘手的敌人比得过袁天罡?她微笑道:“不错,多谢你。”她一只手任由李存礼握着,另一只手仍提着剑。诡异的白焰在那女人眼底静默地跳动,仿佛是她眼中唯一的光亮。她目光落在了李云昭的身上,冷淡道:“你就是岐王李云昭?”她的咬字有些奇怪,但不难分辨。“正是,前辈有何指点?”她的眼底浸透着岁月和淡漠,绝对不年轻了,叫声前辈总没错。看她沉默不语,李云昭语调多了几分冷厉:“前辈难道不想解释解释这一切么?”那女人不解道:“你也要死了,为什么要解释?”1类似鸩酒。2冯幽后真名不见于正史,这里采用的一个普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