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萧夫人和楼二夫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楼大夫人眼尖,瞥见萧夫人嘴唇一动,连忙上前几步,『啪』的一声,伸手就给了女儿一个耳光。
楼缡捂着脸,不敢置信道:「阿母,你…居然…?」母亲虽为人严厉,但对自己这个老来女颇是宽纵,此时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自己!她越想越伤心,泪水顿时涌出眼眶。
楼大夫人断事果决,沉声道:「阿垚与少商已然定亲,今日是她头一次来楼家,你却这样羞辱于她!你以后还有脸见你堂兄么,枉阿垚素日待你亲厚!」
听母亲说话斩钉截铁,竟隐隐有几分雷厉风行之势,楼缡这才生出几分害怕来,她不敢说话,可心中犹自不服,只能用恨恨的眼神去看少商。
楼缡的不服之意,众人皆看得出来。
楼二少夫人轻轻一笑,缓缓走上前几步,躬身道:「萧夫人见谅,你可别因为阿缡就心疼令嫒不让她嫁过来呀。再说了,阿缡早晚是嫁出去的,令嫒以后少见她就是了。」
这话大胆露骨,楼大夫人神色一凛,楼大少夫人连忙急道:「阿延,你怎么这么说!阿缡年纪小,说话不当心,全是……」
「姒妇不会要说『阿缡全是无心之失』罢!?」楼二少夫人目露讥诮。
楼大少夫人语塞,憋的脸都发红了。
楼二少夫人冷淡的笑了下,道:「大伯母见谅。适才阿缡还跟程娘子说伯母如何喜爱昭君妹妹呢。伯母疼爱晚辈我是知道的,却不知您竟那么喜爱昭君妹妹。早知如此,就不让阿垚掠美了,不如早两年就让七弟娶了昭君呢。」
跪在后面的七少夫人神情窘迫,气的浑身发抖。楼二夫人尴尬的不行,萧夫人脸色冰冷,直接越过去看楼大夫人,眼神明明白白的要给说法。
楼大夫人强忍怒气:「这是什么话!阿缡,看来这三个月你还没关够,还在满口胡言乱语,那你就接着面壁思过罢!」
楼缡哭哭啼啼的刚要说话,就被四名侍婢推搡着捉了出去。
楼大夫人转过头来,连连朝萧夫人和少商致歉,反復保证会好好管教楼缡云云。
趁长辈说话之际,楼二少夫人忽拐到少商身边,和悦道:「我不爱叫什么姒妇娣妇的,以后我就叫你少商,可好?」
少商回看过去,四目相接,虽是初次见面,但聪明人不用多说话就彼此明白心意。她嫣然而笑:「喏。那我也叫您延阿姊吧。」
楼二少夫人笑着握住少商的手摇了摇。不知何时,二房另两名庶子的新妇也不声不响的聚拢过来,静静站在她们二人身旁,恰形成四方呼应之势。
楼大夫人见此情形,再看自家温和柔善的长媳,心中一阵烦躁。
……
回程府的马车上,萧夫人摒退仆妇,只留母女二人在车厢内,肃色问:「你早知楼家的这些破事了,那你还答应亲事这么痛快?」
「有破事怎么了。这年头哪有大圣大贤没有半点眉眼官司的人家。」天庭里还有父子兄弟斗法的呢。
「你这说的什么话?!」萧夫人气急败坏。
少商正色道:「阿母,人生在世,有波折磨难那是常有的。萋萋和我说起过万伯父为十几个女儿择婿的故事。家世好的,为人浅薄风流;人品出挑的,家里累赘太多;家世好为人又好的,多是没什么才干雄心,要一辈子在家族荫蔽之下閒适度日了。阿母你看阿垚多好。门第好吧,为人又忠厚诚实,绝无那浪荡子弟的习性,虽才干目前不显,可他有上进心,愿意吃苦拼搏。阿母您说说,这门亲事是不是很好?」
萧夫人心想,你直接说楼垚既听话又肯干家境还好不就得了。
「吾家几位兄长您都教导的很好,您不知道吧,实在外面不少有女娘的人家都在暗暗惦记我的兄长们呢。」少商笑着扑腾几下袖子,好像小小鸟儿在拍翅膀。
萧夫人哪会不知道,她摆摆手,对女儿的奇思妙想已经麻木了:「……说你的事,别东拉西扯。」
少商沉默片刻,笑道:「其实叔母早就问过,像我这样不耐烦繁文缛节的人,嫁去楼家后对着一屋子妯娌兄妹岂不要烦死了,等阿垚谋得外官得猴年马月呀。我说,不用很久。到时天高海阔,哪怕不如在都城里舒服精緻,但自在多了。」
「你怎么能如此断言?」萧夫人暗自佩服桑氏对大户人家的考虑果然比自己细微多了。
「犹记那日我病癒,阿垚来看我,他说将来要为一方父母。我起初当他随口说的,可后来相处日久,我发觉若按他自己的性子,他更愿意到阿父的部曲中领一小队人马。那么,『为一方父母』这话是谁教他的?」少商调皮的笑了笑,「阿垚的母亲您已经看到了,这话绝不会是她说的。我猜,这话当是楼郡丞对儿子说的。」
萧夫人定定看了会儿女儿,缓缓道:「当年何将军舍命救下了楼太公,楼太公膝下有二子,楼经,楼济。后来何将军提出结成儿女亲家,我还以为楼家长房仁厚,特意将何家这样有力的姻亲让给次房,可后来听闻何昭君种种狂妄蛮横,我也怀疑过……」
「只要两房不分家,就是阿垚娶了何昭君,长房也能得到何将军的助力。」少商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叔母曾和我说过,自前朝戾帝篡位起,同家族之人居庙堂之高便成了个大大的忌讳。连虞侯一族那么大的功劳,除了虞侯本人外的其余人,陛下都隻予富贵,不许重权。而且,当初为陛下立下汗马功劳的并不是楼太仆,是过世的楼太公。楼太公早逝后,楼太仆袭了爵位并得了陛下的提拔,阿垚的父亲不愿在都城做个小吏,才去的外州为官。」
萧夫人叹口气,道:「你叔母倒是什么都和你说。」
少商接着道:「外人都说楼太仆能干,可叔父说,实则阿垚的父亲丝毫不逊于其兄,只是看着温和不争罢了,过几年都快升郡太守了吧。唉,可这事呀,坏就坏在两兄弟势均力敌,庙堂之高,天子重臣,凭什么你做得,我做不得。」
「还有更坏的。」萧夫人点点头,让自己儘量习惯『和女儿谈论政事』这种看起来很诡异的状况,「楼太仆兄弟虽说势均力敌,可还能互为助力,彼此谦让。可到了儿子辈上,长房弱势再遮掩不住了。阿垚的胞兄,那可是楼家这辈的头一号人物,称得上文武兼济。还有阿垚的两个庶兄,在国子监都已有了些名声。」
少商点点头:「阿垚跟我吹过…啊不是,夸过他胞兄。这样一个厉害的人,却不曾入仕。」
萧夫人道:「楼二公子有雄心壮志,不愿在地方为官,不止一次放言要入主中枢,如今正游历天下呢。他人虽远离朝堂,可他写的各地见闻,风土人情,屯兵积粮甚至施政之策,陛下常能读到。」
「难道楼太仆会打压侄儿不成?阿垚跟我说,他伯父待侄儿们如亲子一般。」
萧夫人摇头道:「楼太仆倒没这个死。都是楼氏子弟,同族子弟自是越出息越好。是楼大夫人,那年楼二公子原本能进尚书台的,可她逼着楼太仆非要给自己两个儿子举官。可哪有一家数子全都举官的。楼二公子受不得这个气,便出门游历去了。」
「长兄帮我打听过,楼太仆的几个儿子的确有『文慧』之名。可其中两个,连国子监都没进去,说是要跟外面的名师读书。另两个,倒是真会读书,可惜迂腐老实,不知变通,只配在着书台里做个校对,皇帝不愿让这种人当地方官。接着嘛……」
少商笑着拍手道,「我来猜猜看,楼大夫人一定是这样说的,『侄儿呀,你这么有本事,将来一定能靠自己当官的,可你的堂兄弟只能靠举官了,你就让让他们吧』!不过最后,这官也没举成么?」
萧夫人想笑,忍着道:「我听说楼太仆正不断催促侄儿回来呢。」
少商不赞同道:「阿垚的胞兄也太倨傲了些。俗话说,太刚易折。大伯母不高兴就让她不高兴呗。家族兴盛大事,哪能容无知妇人作怪?!……啊,阿母,我不是说你呀,你是程家兴盛的大功臣!」
萧夫人皱眉,直觉得想训斥女儿怎能对长辈无礼,可理智上又觉得女儿说的对,只好道:「楼大夫人以前不是这样的。当年楼家风雨飘摇,甚为艰难。阿垚的母亲是一点也靠不上,为了撑住楼家,大夫人左右周旋,殚精竭虑,是个极为能干睿智之人。」
少商若有所思,忽道:「是以阿母就吸取教训,引以为戒。身为大家宗妇,绝不能偏心己出儿女,要顾全大局,选拔族中最优秀的子弟为家族拼搏?」
萧夫人一震,怔怔的看着女儿。
少商见她目光射来,连忙轻咳两声,回到正题:「所以,您瞧,大夫人的儿子们想举官但举不上,可大夫人还没死心,还盼着哪天儿子开窍了好入仕。阿垚的胞兄碍着长房的面子避了出去。那可不是我们的时机么?」
萧夫人点点头:「的确是好时机。其一,阿垚又不打算入朝,不过在地方上谋个差事。其二,楼太仆心中有愧,必然大力举荐,楼郡丞更是高兴还来不及。」
少商赶紧赞道:「阿母料事如神,佩服佩服。」
萧夫人看着女儿,定定道:「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少商道:「是呀。」
萧夫人心潮起伏,又问:「那你觉得楼家将来会如何?」
少商神色一肃,沉声道:「得快!楼太仆已过天命之年,就算他想再等等提拔自己儿子,楼氏宗族也不会答应。如数年前过世的良侯,子嗣无能,族中也无可造之材。纵有爵位,家族也只能退居地方了。要是楼大夫人再从中作梗,楼家的祖老们怕是要发作了。楼二公子也不会一直忍下去的。是以,阿垚要赶在破局之前,赶紧受封举官。」
萧夫人道:「你就这么有信心,阿垚会如大夫人的二子一般,受陛下召见应对时被驳了回来?」
「我有信心。」少商背脊笔挺,目光坚定,「我已打听过了,虽然陛下喜爱论经饱学之士,可也重视实干之人。阿垚学问不好,可是武艺不差,而且我会告诉他如何挖沟渠,垒深壁,蓄水分洪……阿垚很聪明,我说过的话他不但能记住,还能添上自己的所见所感。他又为人实诚真挚,我觉得陛下会喜欢他的,会愿意给阿垚一个机会的!」
「你,什么都想好了。」萧夫人心中又是骄傲,又是苦涩。
少商沉默片刻,道:「我一直都是自己想事情的。」
混社会还是读书,选择文科还是理科,怎样分配学习时间,怎么填写志愿……她一直都是自己计画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