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抹着眼泪,看着榻上儿子那愈发苍白的脸庞,她又迅速起身拽住洛宁的手腕。
方才被烫伤的地方猛然被人用力一抓,洛宁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韩氏并没有注意到方才洛宁疼得身子轻颤了一下。
“是姑母不好,方才是我气上心头了。”韩氏扯着嘶哑的嗓子,红着眼眶看着侄女,“你看你七表弟都已经这样了,洛宁,是姑母得不好。可姑母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啊。”
“姑母生下文哥的时候,当真是喜极而泣。可是你也知道,嫁进高门里,从来都是表面风光,背地里咽苦水。”
“后来二房的那些妾生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姑母好不容易盼来了文哥,谁知竟叫那王氏的毒妇给害了!姑母也是没有办法了,洛宁,姑母求求你,再帮帮姑母吧,老太太只是说不让我利用文哥儿的事惹得那群王八羔子不快……她也没有说其他的事。”
“……姑母和文哥儿的希望如今全都在你身上了,往后若是老太太没了,杨府分家之时,我和文哥儿,还有你才是真的没有了依靠啊!”
洛宁实在是忍无可忍,她一把甩开韩氏的手,看着她沉声怒道,“好一个无依无靠!那姑母之前拿了我父亲留给我的所有积蓄,如今怎么会无依无靠!”
韩氏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憾住了,随即哀嚎大哭起来,“我也是没办法!我也是没办法啊!你只看到这府上表面的风光,可你知不知道,你那死鬼姑父他是庶出,他还是杨老太太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妾室生出来的!”
“他在外嗜赌成性,可又不敢向家里拿钱。姑母也是没有办法啊,若是我不给他想法子,他便要休了我,将我和文哥儿赶出府去!唔,呜呜呜呜!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若不是我将你从湖州带来,你哪能拿到韩崮的钱财,都被那些吃绝户的狗东西抢去了!”
不知不觉,洛宁的视线渐渐瞥向韩氏身后的床榻之上。
“我告诉你,洛宁,如今你和姑母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若是没了我,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偌大的杨府活下去?他们是因为你是我的侄女,才肯收留的你。若不然,你以为你还能这般锦衣玉食的享受着表姑娘的待遇,你早被湖州的那些老头子——”
“娘!”二人正争吵间,床榻上的少年眼皮惺忪,仓皇间叫喊了一声。
“文哥儿,娘在这儿,娘在这儿!”
韩氏见儿子转醒,慌忙上前。
“还不过去拿药来!”她摸着儿子的额头,转过脸来朝洛宁厉声呵斥。
“文哥儿?文哥儿?”离得近了,韩氏才发现儿子方才的叫喊不过是梦呓。当下,她心中一时百感交集起来。
文哥儿依旧没有醒过来。
不过好在文哥没有听见方才她说的那些话,她在文哥儿心中,永远都是充满拳拳爱子之心的慈母。
洛宁在院外站着搅着药勺,这样碗里的汤药才能凉得快一些。
“给我吧。”韩氏上前接过瓷碗。见洛宁抿唇不语,神情淡漠,她心底没有来腾升一股火气。
就知道这丫头不是好摆布的,韩氏也知道,她是怨恨自己的。可那也没办法。毕竟所不是她这个姑母,这丫头早被卖到了青楼。哪能在这里给她摆谱!
“你是我的侄女,以后你的婚事也是由我来着手。我今日就将话说的明白一些,如今你只有两条路,要么你就去大房,使出你那通天的本领做他的妾室,将来也是一世的荣华富贵,享福不尽。这样我和文哥还能仰仗着你。”
“若是你实在不愿,那也不要紧,大不了我和文哥以后被赶出府去寥落半生。”
韩氏搅着汤勺的手愈发用力,“哼,那在此之前,你身为侄女当然也得为我和文哥做些事情。京城往南的保定府的刘老爷,也算的上是北直隶的首富。只是年事已高,没有七十,也有六十。他家里都想着寻一位生辰八字都合适的女子抬回来冲喜,你要是想——”
“姑母,够了。”洛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底划过一丝愠怒的光芒,坚定决绝地看着韩氏,“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才对嘛,你是我的侄女,要好大家都一起好。哪能你独自逍遥,不顾及你那可怜的表弟和我这个救了你的姑母呢?”韩氏见药温地差不多了,抬手拍了拍洛宁的肩膀,“时候也不早了,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洛宁看着韩氏逐渐消失的身影,袖中紧紧攥着的指节缓缓松动。
天色渐晚,所有人都聚集在灯火通明的西厢房内。云芝也顾不得照顾她,昏暗的室内只有那束微蓝的光晕。
洛宁并未点灯,于昏暗中换下了沾满棕黄药渍的藕荷色立领长袄。衣裳摩擦着细嫩的肌肤,所过之处,皆是一阵阵刺痛。
最后,她还是决定用棉布沾上凉水将身上的药渍擦去。
方才姑母突然发疯,将那滚烫的汤药打翻,慌忙中她不得不护住脸侧过身子躲避。
借着烛火,洛宁撑在桌案上,拿着冰冷的帕子擦着身后的浓苦的药汁。身上传来一阵阵刺痛,洛宁秀眉紧蹙,咬着唇瓣默不做声。
她现在脖颈上的红痕还未消退……洛宁垂下眼眸,不知不觉竟然想起了那张只会默默摸着她的额发微笑的脸庞。若是知韫哥哥还活着,他们成婚之后,那群人哪敢欺负她一个孤女?又哪里轮得到姑母将她带到京城!
虽然姑母救下了自己,可她如今这般做法,又跟那些抢她家产,扬言要将她卖到青楼的韩氏族人有何区别?
姑母明知道高门贵妇难做,可是还偏偏要将她推入这火坑!何况,做得还是妾!妾一辈子都得活在正室夫人的手心之下,杀伐贩卖,永远都翻不了身。
棉布擦得身上越来越红,洛宁看着角落里的那抹幽蓝光晕,手下的力道渐渐加重。
最后,她从衣柜里挑了一件最为素雅的白底上绣着含苞荠荷的兜衣,待将湖绿色立领长袄上的盘扣尽数扣好后,抱着那盆闪着微蓝光晕的菊花出了流云院。
清白
不知是方才在湢室的待的太久的缘故还是别的, 甫地一出门,洛宁将怀中的独墨菊抱得更紧了。
比起姑母的心狠手辣,杨晟真的疯癫又算得了什么。洛宁看着怀中的幽蓝光晕抿唇苦笑着, 她害怕杨晟真,甚至还有些厌恶他,可是这又能有什么办法?除了看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 把他当成知韫哥哥来对待,否则又能怎么样呢?
如今又跟她先前想的不同了。若是独自一人出去, 她没有傍身的钱财,也没有谋生的手段, 更没有依靠, 想要立女户更是难上加难。当下她是没得选啊, 比起给一个将要入土的老财主当小妾, 还不如选跟知韫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杨晟真呢。
她第一次看到杨晟真的时候就怀疑过, 世间怎么可能有这般相像的人?可是, 知韫哥哥生在湖州的山村里,甚至还说着一口地道的吴语。杨晟真出身京城的高门大户, 两人怎么也不可能有联系啊。
微冷的夜风吹拂起她的衣袂, 独墨菊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地上的石板上似乎都结了一层细霜。
那年湖州大雪,雪深的几乎都埋过了膝盖。路边尽是冻得面色青紫的乞丐和无家可归的流民。那些僵硬的身躯埋没在雪里,无人为他们收尸……
也正是那天,阿娘带着她去湖州城外的恩山寺为远行经商的父亲祈福。她们在寺庙旁遇见一个冻的脸色发青的孩子。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缩成一团蜷在寺庙的石敢当前,压着厚厚的积雪撑着身子给路过的行人磕头。
洛宁记得, 她第一眼见到那个身形瘦弱甚至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小乞丐磕得额头压血时,心中不忍, 下意识便死死拽着阿娘的衣角不撒手。
阿娘大致扫了眼白茫茫的雪地,看着身旁的她却面带微笑没有说话。
洛宁记得,那时候进入恩山寺前,她还是失落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不停磕头磕到洁白的雪面都染了一层鲜血的小乞丐,待对上他那双痛苦、哀求、甚至有些绝望的漆黑眼眸时,洛宁长长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