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下午,那朝天峡终于在眼前了。裴明淮登时怔住,他虽已听姚浅桃说过那“云栈”,但亲眼见到还是另有一番震撼。那哪是什么路,根本就是极长极宽的一道削壁,无数木桩打入悬崖之中,又以木板在木桩上搭建起窄窄的一条小道。下面便是极湍急的江水,隐隐能见到江中露出的礁石,若是摔下,就算水性极佳的人,也难免撞到礁石上,粉身碎骨。而那栈道靠江的一边竟只悬了一道铁链,若没些胆量之人,也不敢走。
这日本是阳光明丽,但走到此处,却只觉着云蒸雾绕,栈道仿佛便在云中,果不愧“云栈”之名。
原瑞升笑道:“裴公子,如何?”
裴明淮道:“在下是迫不及待地想上去一试了。”
原瑞升道:“座骑也只能留在此处了,朝天峡的栈道极险,有些地方人要走都艰难,更不要说马了。”
裴明淮道:“不错。”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那栈道,这朝天峡的栈道年久失修,不时地会有块木板掉了,或是踩上去摇摇晃晃。裴明淮走了一段,朝下一望,江水奔流咆哮,露出狞恶礁石,竟微微觉着有点目眩。再看自己,也被裹在一团淡淡白雾之中,一时竟觉似真似幻。
原瑞升本走在他前面,这时只闻他的笑声自云雾间传来:“裴公子,可有乘云而上之感?可别一脚踏空了,掉下去就算是只水鸭子也活不了。这里的暗礁漩涡,可多着呢。”
裴明淮道:“多谢原前辈提醒。”
他听到原瑞升忽地“噫”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异之色,便加快了脚步走到他身后,道:“怎么了,原前辈?”
这栈道极窄,仅容一人通行,原瑞升挡住了他的视线,裴明淮看不到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过了片刻,原瑞升方一侧身,裴明淮立即闪身过去,只见有两具尸体横在面前。那两具尸体在昨日还是两个活人。
原瑞升喃喃道:“血刀双煞,他们的银刀都没有出鞘。”
裴明淮朝两具尸体走近了两步,立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二人的尸体已然不成人形,似乎是被重物踩踏过一般,尤其是二人的脸,都成了肉饼,若非看他们身形衣着,几乎认不出来。原本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衫,此时早已污泥鲜血和成一团。在秦华的衣襟下摆处,有一个十分显眼的和着鲜血的泥印,一眼看去却有些像个蹄印。
原瑞升的声音里,隐隐透着恐惧之意。“他们……难道是被马给踩死的?”
裴明淮皱了眉头,又盯着那蹄印看了半日,道:“不太像马蹄印,倒像是个……”他抬起头,望着原瑞升,“牛蹄印。”
原瑞升顿时大惊,看了片刻,不由得点头道:“不错,正是牛蹄印。老夫幼时家贫,也放过牛,这确是牛蹄印无疑。看来,是一头牛在他们身上反复踩踏,才把他们的尸身践踏成这般模样?”
裴明淮道:“马都上来不了,一头牛又怎能牵上这云栈?”
原瑞升道:“但他们的死状……”
裴明淮忽然弯下腰,自秦祺手中取了一物。他握得并不紧,显然是在他死后,有人将那物事塞入他手中的。原瑞升一见,便失声道:“这也是一块琰圭!”
这块琰圭与在蒸笼中发现的形状全然相同,只是色呈深黄,极是纯美温润。裴明淮道:“这是田黄石,称得上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之一了。”
原瑞升注视着琰圭上的花纹镌刻,甚是遗憾地道,“又是梵文,只可惜秦祺秦华二人已死,我们都不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了。不过,照老夫看来,这琰圭之上,写的一定是‘牛坑狱’。”
裴明淮道:“前辈为何如此说?”
原瑞升沉声道:“九宫会虽已不是当年的九宫会,但有人意欲复仇,如今看来,恐怕是实。难不成……那些柬贴,就是要引我们这一干人到朝天峡来,然后一个个杀死?”
裴明淮道:“我们面前的这两具尸体,便是死于‘牛坑狱’,而原前辈的两位弟子,则是死于‘蒸笼狱’。接下来,前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呢。我倒想看看,这杀手还能玩出些什么花招来?”
原瑞升道:“我们若是走到九宫会总坛,说不定就能见到那个杀手。”
裴明淮道:“只怕我们就算到了那里,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原瑞升握拳道:“就算如此,我也要去。哪怕是被人杀了,死之前我也要看个清楚明白。”
裴明淮望了他半日,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继续前行吧。这两具尸体……”
原瑞升道:“背上!你一具,我一具!说不定这些尸体上会有线索!”
裴明淮苦笑道:“这真不是个好差使。”
背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爬山,再怎么也不是件舒服的事。山壁峻峭,寸草不生,不时地有尖石自山壁上探出,原瑞升和裴明淮只得弯腰躲过,还得小心不要让背上的尸体被刮到。
原瑞升道:“快了,再走上片刻,便到栈道口了。”
裴明淮只答应了一声,想着自己一身上下如今不知已成了什么样,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又走了一阵,只听原瑞升笑道:“裴公子,你看前面。”
他声音里隐隐含着赞赏之情,裴明淮微觉诧异,定睛看去,眼前竟是豁然开朗。一座索桥自两山间横飞而过,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落日夕照,映得对面一整面山壁泛着金红之色,艳美壮阔,难描难画。
原瑞升笑道:“此处便是剑门有名的‘绝壁夕照’,傍晚之时方能见到如此美景。老夫从前见过,实在难忘啊。”他声音中颇带萧索之情,但这时裴明淮已全然被对面山壁给吸引住了。过了半日,裴明淮才道:“九宫会总坛的入口,便在这山壁之后?”
原瑞升道:“裴公子好眼力。正门是早已被巨石封住,进不去了。如今……”他遥指了一指,“能进去的只有最外侧的偏殿,是进不了中央的天心殿的。”
裴明淮细看那两堵山壁,浑然天成,夕阳下金红耀眼,实在看不出有斧凿痕迹。又看那座索桥,道:“若是这铁索桥断掉,我们岂不是会被困死在对面?”
原瑞升笑道:“这索桥数十年来,历经风吹雨打也完好如初,如今又怎会断掉?”
裴明淮皱了皱眉,隐隐约约觉着有什么不妥之处,但此时也不可能打退堂鼓了。原瑞升又将秦华的尸体负在了背上,道:“走,我们过去……”
他话未落音,便听到了一阵箫声。这箫声却与寻常箫声有些不同,箫声本来呜咽低回,这箫声却要清亮许多,只是及不上笛声清悦。裴明淮定睛望去,只见在索桥对面,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便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一般。虽然相隔甚远,看不清面貌,但裴明淮心中再无怀疑:这人便是那夜在滴翠苑里相识的祝青宁。
祝青宁吹的是一曲“凤凰台”,箫声轻柔,但显然是运上了内力,裴明淮觉着箫声便似响在耳边一般。当下扬声道:“祝兄知道我要来?”
祝青宁停了箫声,将箫移开。他立在山崖之中,衣袂飘飘,神清骨秀,竟似欲乘风而去。只听他远远地笑道:“裴兄其实不该来的。你身旁的人,才是该来的人。”声音清朗,十分悦耳。
裴明淮奇道:“我身旁之人?”他看了看原瑞升,原瑞升却是一脸茫然之意,显然对祝青宁全无印象。
祝青宁笑而不答,只道:“来了此处,便是有缘之人。二位还不过来,更待何时?”他声音里忽然带了些微的诧异之意,道,“看二位身上所负之人,倒似两具尸体。”
裴明淮道:“死了的人,能不能来?”
过了片刻,祝青宁的声音方传了过来。“能。”
原瑞升听裴明淮与他对答,此时忍不住低声问裴明淮道:“他是何人?”
裴明淮的回答,十分简洁。“祝青宁。”他倒不是不想多说,只是祝青宁除了名字,确实什么都不曾对他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