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两眼注视他。“你此话可当真?你不后悔?”
祝青宁怒道:“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只后悔我信了你!”
裴明淮反而笑了,在他身后坐了下来,双掌抵在他背上,助他运功。“我也没打算杀你。什么叫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要落到尉端手里,那才会生不如死呢。”
祝青宁闭目运功,并不答话。裴明淮见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收了掌,站起身来。“如今塔县外面全是官兵,你先别走,且在这里再委曲几日。”
祝青宁冷笑道:“你现在倒猫哭耗子假慈悲起来了。”
裴明淮抬头四顾,这地室甚是粗陋,以石块砌成,有些石缝中的灰泥都没抹匀。室中更无长物,只有一几,几上有盏油灯。裴明淮喃喃道:“这个地室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回头问祝青宁道,“墙中,地下,可有别的秘道?”
“没有。你该看得出来,这地室建得很是草草。”祝青宁道,“那灯也是寻常之物。嗯,还有我坐这个蒲团,就这一个。”
裴明淮见他颜色稍霁,便笑道:“你肯跟我说话,想来是心里舒坦些了?”
祝青宁哼了一声,道:“你愿意为我消耗内力,这倒不是假的。没把我交给吴震,算你还有点良心。”
“你可千万不要托大。”裴明淮道,“你若再在尉端面前现身,他不擒下你,绝不会罢休。”
祝青宁冷笑一声,裴明淮两眼凝视他,缓缓道:“他倒不是跟你有甚么仇怨,只是为了昔日的叛臣。尉家在此事上出力太多,若是当年的正主儿还活着,你想想,尉公爷如今,是不是如同在油锅上一般?左肃突然现身,是搅皱一池清水了。尉端亲身到此,又遇上手里有凤鸣和霄练的你,他会不计代价从你口中挖出些东西来。”
祝青宁听他如此说,低声道:“我来一是为了雪莲花,二是为了祭拜一位亲人。我……我可没想到尉端会来。”说罢望了一眼裴明淮,眼中露出极特异的神色,道,“尉端为何会来此处?”
裴明淮摇头不答。“你暂时委屈几日,千万不要现身。你好好养你的伤,我就不打扰你用功了,先上去休息了。”
祝青宁把嘴一撇,道:“你倒好,上面有地方睡,我就得睡这下面的石板地。”
裴明淮哈哈大笑,道:“我倒是想把那张榻抬下来换给你,只可惜,拆了也塞不进这个地室。”
祝青宁叹了口气,喃喃道:“以前建这地室的人,也真是简朴得很。”
次日清晨,裴明淮一醒,便上山去拜会那位澄明方丈。
那座普渡寺,占地甚广,韩琼夜所说僧众有千者之众,恐非虚言。裴明淮走到半山腰上,便见着僧侣来来往往,鼻端闻着的都是檀香之属,煞是静心。再往下一望,山上都漫了白雪,那座寺庙立在上方,一点红色,映在雪地里,着实显眼。
裴明淮进得庙去,说了要见方丈,不时便见那澄明方丈迎了出来。裴明淮不料方丈亲自来迎,忙上前行礼道:“叨扰方丈清修了。”
澄明方丈微笑道:“施主哪里话?”
他将裴明淮让进客室,小和尚送了茶来。裴明淮见那茶奇异,便是几片叶子浮在其中,澄明方丈笑道:“塔县偏僻之地,茶也难得有,这是我们禅院之中的一种树叶,以代茶用,倒是清香。”
裴明淮端在手里,已觉清香扑面,赞了一声。澄明方丈也自啜了两口,朝外面雪景凝望半日,缓缓道:“施主此来,大约是有话想问贫僧的吧?”
裴明淮笑道:“方丈大师神机妙算,在下确实有话想问。”
澄明方丈道:“施主有话尽管说,贫僧知无不言。”
裴明淮道:“那晚酥油花会,上花馆的佛本生故事,本乃常见。但在下看来,连大师这等修禅之人都脸色陡变,却有甚么缘故?”
澄明方丈合掌,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道:“毗楞竭梨王为求佛法,以千钉自钉其身,本是大善之举。施主既然问到……唉,贫僧实在不忍说,连想一想都觉着……”
裴明淮道:“难不成此地真有此事?”
澄明方丈面色惨然,道:“贫僧虚度了这八十年的光阴,苦修佛法,却始终忘不掉幼时所目睹的……唉!贫僧也是在那之后,毅然剃度,决意替他们念经超度……”伸手一指殿中长明灯,“这些灯,也点了几十年的了……”
裴明淮道:“还望方丈赐教。”
澄明方丈微微眯眼,似被窗外那雪光映得睁不开眼了。“那时我只有几岁,也不知为何,竟记得如此深刻,想必是见到的事太过惨酷,深深印在脑子里了。那万教的教主,就是这般被钉死的……那真是……真是坚忍之极,那铁钉何止百枚,一钉钉地钉在他身上,竟然从头至尾,没求过一句饶……只是口中一直念经文,是他们教中的经文……后来众人听得厌烦,竟割了他舌头……”
裴明淮回思当年情景,真是连想想都觉得惊骇。便问道:“为何要如此对他?”
“钉一枚钉子,便问他愿不愿意背弃他这万教。”澄明方丈摇头,眼睛眯缝得都藏在了白眉之下,“直到断气,他也是不肯的。”
裴明淮喃喃道:“毗楞竭梨王愿以己身受千钉,得了佛法。他……这人反倒受尽折磨,身死了……”
“阿弥陀佛。”澄明方丈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你有所不知,他们教义之中,若是为了护本教而身死,那末死得越是惨烈,便越是高贵之举。是以不仅是这教主,他手下教众,虽在酷刑之下,肯叛教的,也不到三成。”
他见裴明淮微微摇头,道:“施主想必不以为然。”
裴明淮淡淡道:“依在下看来,死后如何皆是空罢了。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佛理存于一心便是了,聚众开坛,更滋生多少事端,不信也罢。”
澄明方丈道:“善哉!鸠摩罗什以一己之身,自西域不远万里而来,译经传经以普渡众生,照施主说来,也是无益?”
裴明淮道:“是以圣僧寥寥,有私心者,倒是不计其数。”又道,“敢问方丈大师,是不是所有的万教中人,全都死了?”
“那倒不曾。”澄明方丈道,“他们也听到些风声,教主不肯离去,却派了心腹带了些人离开,据说是去了中原。”
裴明淮点头,道:“剩下的人……”
“但凡追随教主的,自然都死了。”澄明方丈道,“若愿背教的,自然能活。后来有一位高僧来此,说此地血腥太重,设了道场超度,便是贫僧的师傅。众人感其心意,便修了这座普渡寺,愿意出家虔佛的人,也越来越多。过了些年,家师圆寂,贫僧便领了方丈之职,继续替他们诵经……”
裴明淮道:“照在下看来,方丈的善心善举,恐怕难以实现。血海深仇,哪怕是过了多年,一样的也是无法释怀。”
澄明方丈合掌道:“善哉!善哉!若是终生为仇所累,又有何益?”
裴明淮躬身道:“方丈大师说得是。只是世间痴人,又有几人能悟?”
就在此时,只听一阵哈哈大笑,那陈博拖着鞋子,奔了出来,笑道:“贵客来了,我居然还没睡醒,实在失礼!。”
裴明淮道:“不敢,陈先生客气了。”
陈博看看澄明方丈,又看看裴明淮,道:“方丈,你跟裴公子在说些什么?讲禅论经么?”
澄明方丈叹道:“这位施主,在追问贫僧当年万教之事。”
陈博一惊,望向裴明淮,道:“裴公子,你怎么问及此事了?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尘归尘,土归土,还有什么好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