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道:“真不知道。”又喃喃地道,“我怕这事情,瞒不过景风,毕竟景风住在尉府。”
“你跟景风公主向来不睦,可别去跟她生事。”吴震道,“此事离奇得紧,明淮,你务必小心在意。从左肃现身开始,便波谲云诡,我实在觉得,要出大事。”
“尉端叫你来查平原王儿子的下落,你没骗我?”裴明淮问道。“他明知道你跟我的交情。”
吴震道:“正因为知道我跟你的交情,才叫我来,否则若换个人来此,怕过不了你这一关。若论找线索查案子,我自然比你们两个都强,这可不是我自己吹的!”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尉端也不知去哪了,我看他是伤心透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京。总不会不回去了罢?”
吴震忍不住讥道:“若真要不回去,当年就应该跟韩姑娘一同走了,又何必娶景风公主?”
裴明淮不语。吴震也觉着自己所言甚是不妥,叹了一口气,道:“明淮,无论如何,韩琼夜是同她母亲一道回塔县的,她不会不知道柳眉另外还带了一个孩子来塔县。这么长的路,瞒不了的。柳眉若跟天鬼有关,韩琼夜也不见得清清白白。在那之后,韩琼夜还回了宫,侍候了你母亲好些年,我甚至怀疑,她是天鬼的一颗暗棋,只是最后因情而毁。她那样的人,什么都放不下,成不了死士,也不会彻头彻尾为天鬼所用,只是一颗可死可活的暗棋罢了。”
此时天色尚早,一道霞光照在莲花山的山头,白雪镀上了一层黄金色,当真是壮美难言。裴明淮手里紧紧抓着琼夜送他的那个酥油花的香囊。他手心太热,阳光之下,香囊正在一点一点地熔化。
他又记起,第一次见到琼夜的时候,琼夜告诉他:“我爹说,我出生的那一晚,正当酥油花会。塔县每年的那一夜,都是玉树银花,琼楼辉煌。所以,我爹就给我取名叫琼夜。你以后一定要到我的家乡,去看一看我们那里的酥油花。一定要来啊,明淮哥哥。”
裴明淮只觉一阵酸涩,眼泪已经落下,滴在那香囊之上,转眼便化了。
第六部 修罗道
简介
裴明淮与庆云公主一同赶去为老师太傅沈信贺寿,沈信大寿,加上孙子沈鸣泉娶亲,连太子和景风公主都赶到相贺。但就在新婚之夜,沈鸣泉的妹妹沈于蓝被杀,剖腹剜心,其状惨极。其后沈信中毒而死,面前摆着裴明淮、庆云、景风送的茶、浆、药,却不知究竟哪一份贺礼毒死了他?裴明淮相恋过的氐族女子杨甘子竟也出现在沈家,太子对她一见倾心,要带她回东宫,裴明淮心里黯然,却又不能阻止。他明白杨甘子来沈家必有他意,还没等弄个究竟,杨甘子便死了,死状极是可怖,绝世丽人的容颜如一张画皮裂开!
自平原王满门被诛之后,好些年了,裴明淮还是头一回走进那府第。
这王府曾经也是盛极一时,本来是永昌王的府第,因谋反被诛,牵连甚广,这富丽至极的宅子却留了下来。永昌王穷奢极侈,那园子修得堪比宫苑,如今再看,早已成了野狗夜枭的天下。
裴明淮朝那扇金漆早已剥落的朱红大门瞟了一眼,再上好的木料,无人养护,也早已朽得不成样子。里面遍地野草,有些长得都有半人高了,处处断垣残壁,间间屋子空空荡荡。能偷的,能拿的,自然是早被人洗劫一空了,哪里还有什么能剩下。
他脚下忽然觉得踩着了什么圆圆的东西,低头一看,乱草之中,竟然是一个骷髅头。裴明淮自然知道,平原王府上下尽数被诛,满门数百人无一活口,想来也不会去找甚么地方好好埋葬,封条将大门一封,便成禁地。
这夜月色极好,若换个地方,水榭楼台,正好饮酒赏月。只可惜在这府第之中,本来甚是妩媚的月色,也像是变了个模样。想来也是,再好的月光,洒在骷髅上面,也得变成白惨惨的颜色了。
裴明淮忽然听到一阵琴声,穿过几进院落,从花园那边飘了过来。虽说琴声悦耳,但这大半夜地在这废宅中听到,时不时伴着枭啼和野狗吠声,真真是鬼气森森。
祝青宁坐在一株老树之下,膝上搁了一张琴,正在抚琴。那树也不知生了多少年了,盘根错节,却开了花。那曲子极美,裴明淮从未听过。琴他也是认得的,是在凤仪山鬼王洞中的那一张,祝青宁还真老实不客气地纳入囊中了。那琴音质极妙,透明澄澈,裴明淮听起来,便如一颗颗露珠,自草尖滴下一般。
此处不知为何,倒不像别处一般,野草都生了半人高,风一吹瑟瑟萧萧。居然还有几只羽毛甚是美丽的小鸟,停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听琴。一旁的一块青石上,趴了只狐狸,眼睛半睁半闭。
一曲终了,裴明淮拍了拍手,笑道:“弹的是什么曲子?当真是百鸟来朝啊。”
祝青宁朝周围看了看,道:“嗯,若是连乌鸦老鸹野猫野狗都算上,大概是有上百之数了。”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真是,想恭维你,你还嫌弃。究竟是什么曲子,我从来没听过。”
“《晨露》。”祝青宁微微一笑,道,“这张琴,弹这曲子,正好。”
裴明淮道:“《晨露》乃是传说中的名曲,可没见过曲谱。”望了祝青宁,道,“青宁,你为何深夜来此?”
祝青宁本来脸色宁静,此时听他一问,也微微现出黯然之意。“想必你已知我的身世,还问这样的话?”
裴明淮听他语调平和,便道:“青宁,我问你一句话。灭门之仇,曝尸荒野,你难道就不恨么?你就不想报仇么?你入九宫会,难道不是为了复仇?”
祝青宁缓缓站起,只见他衣袂在风里飘飞,映了那惨白月色,看在裴明淮眼里,一时有些恍惚,竟不知他究竟是仙是鬼。旁边一蓬枯草被吹得掀了起来,隐隐看到有几个骷髅头落在草丛中,野草竟然长长地从骷髅的眼中嘴里伸了出来,又缠在骷髅的脸上。
“昔日列子与弟子在路上见到百岁骷髅,列御寇拔了一根蓬草,感叹道:只有自己和那骷髅,方能参悟生死的道理。”
裴明淮道:“你真这么想?”
祝青宁听他有不信之意,淡淡一笑,道:“我说真心话的时候,裴兄倒是又不相信了。”
“青宁不是真名,祝筠也不是。”裴明淮道,“我并非不信,只是大凡有这等仇怨之人,又怎会不想复仇?”
祝青宁又是一笑,手指拂过琴弦,音如滴露。“人生百年,终会化作那蓬草中的百岁骷髅。此过养乎?此过欢乎?”
裴明淮见青石之旁,点了三柱线香,那烟气袅袅上升,已将燃尽。便道:“你为何不替府上众人收尸?任他们这般曝于府中,总归……总归不太好。”
祝青宁侧目看蓬草中的骷髅,微笑道:“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哪里有这么多好在意的。更何况……嗯,这宅子听说已经赐与了当今太子,这位太子殿下,自会好好地令人收拾一番,又哪里需要我来呢。”
裴明淮也一笑,道:“你说了半日道不道的,这时候总算落到实处了。你倒是消息灵通!”
“不敢。”祝青宁道,“明淮,你怎的知道我在这里?”
“那有什么难猜的。”裴明淮道,“不久这宅子便会归太子殿下,想再随意进出,可就不容易了,你自然会再来一次。今日又是平原王府上下被……”说到这里,却也不说下去了。
祝青宁把琴放在了那块青石上,却惊扰了那只打瞌睡的狐狸,一溜就跑不见了。只见他沉吟道:“为何太子会想要这宅子?不是我信这些,实在是……实在是有些不吉利啊。又是谋逆皇亲的宅子,总该避讳啊。”说罢抬头问裴明淮道,“不知是皇上赐的,还是太子自己想要的?”
裴明淮笑道:“皇上若是赐这宅子给太子,那恐怕太子得拼死辞了才成。自然是他自己要的,说本来是废宅,稍稍整修便是,也不必多耗民脂。”
祝青宁“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瞅着裴明淮道,“你信?”
裴明淮道:“京城之中,好像也只有这府第有那么大。要说呢,倒是说得过去,只是……只是此事,怎么看都有些古怪。”
祝青宁沉吟道:“这太子是何等样人?”
“皇上对这个儿子可是看重得很,一出生就封了太子。”裴明淮笑道,“人是真不错的,向来礼贤接士,也知道体恤百姓,还颇有些整顿吏治的心。我可告诉你,别去招惹他,给自己惹些事来。”
祝青宁眼珠一转,笑道:“多谢提醒。”说罢站起,道,“虽说这宅子已成鬼宅,但以前总也是我家。既然来了,不如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吧?”
裴明淮失笑,道:“地主之谊?你都说了,平原王府已成鬼宅,只有些野狗野狐……”他话还没说完,一道黑影便向他头顶扑来,裴明淮一惊,挥掌拍去,只听一声凄厉叫声,那黑影远远地飞了开去,竟然是只蝙蝠。那蝙蝠却也不飞远,倒挂在老树之上,扑打着翅膀。裴明淮不由得苦笑道:“你说要在这里尽地主之谊吧?我们还是另找个地方说话吧?我知道附近有个酒楼,那里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