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一涵一直跟她爹唇枪舌剑,丝毫不让,这一回,还真是放低了声音。她原本明快爽朗,这时候脸上也露出了恐惧之色。“昔年的永昌王府,上上下下一夜之间,尽数被诛。都说……都说是永昌王去了一趟邛地,被那里的妖人所惑,才兴起谋反之意,累得全府上下暴死……本来么,永昌王是先帝最倚重的兄弟,那年南伐,永昌王可是立下了大功的。这事是惹得清都长公主大怒,她跟皇上虽然一母同胞,但性情要暴烈多了,嗯,明淮就脾性来说,还真不像她,至少面上是温文得很,待谁都不会失了礼数……公主她亲自前去,将邛地獠人尽数杀了,这一族从此断了根……爹爹,他们死的时候,真是……真是那个形容么?”
“我倒也亲眼见过,公主去邛地的时候,我也随同一道。”长孙将军面上肌肉微微抽动,眼神茫然,似乎回到了昔日的战场之上,“那实在是个地狱!一片血海,火轮转动……断骨雪白,便如青莲花地狱……皮肉血红,如红莲花地狱……”
长孙一涵虽然脸色苍白,仍然追问道:“爹爹,是不是也有人死在水车之上?”
“不,不是水车,是个绝大的玉环。”长孙将军摇头道,“是用邛地所生的一种似玉的红色石头,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时日力气方打磨而成,据说是獠人所崇之物,凡是祭仪,都得在那里举行。”
长孙一涵道:“那得是个多大的玉环?”
“跟水车差不多大。最难得的还会转动,每隔一个时辰,便转动一回,上面银铃便会叮当作响……甚是精妙……”长孙将军喃喃道,“我记得公主暴怒,将獠人族长一家悬在那玉轮之上,活活烧死……我还记得她当时冷笑,说:我倒看你们的蛊,能奈我如何?不是说把你们这甚么宝物给打碎了,你们的魂魄便无所依傍?好,我就打碎它,让你们这些人全变孤魂野鬼,连转轮都不能入!”
长孙一涵颤声道:“我从未曾听爹爹说得如此细致……永昌王……究竟是自己谋逆,还是真受那族人所蛊……?”
“这个你问我,我可就真说不上来了。不过,既然长公主亲身前往,恐怕是确有些影子。只是皇室严守秘密,没人敢提起,日子久了也就渐渐淡了。我能知道些事,是因为我也去了,亲眼所见。当年的人,大都已经死了……”长孙将军陡然住口,又道,“别再问了,一涵,那桩事,处处透着诡异,你最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长孙一涵道:“可是……”
长孙将军通红了脸,压低声音道:“别再说了!”他抬头一看,道,“沈家姑娘来了,什么都别说了。”
一个女郎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笑道:“涵姐姐,长孙世伯。你们父女俩要说什么,说这么久?涵姐姐,送了衣服来,你快来看看,若有什么不对的,我马上叫去改。”
这女郎便是沈鸣泉的妹妹沈于蓝,容貌十分清新,便如茉莉一般。长孙一涵勉强笑道:“好,我这就去。爹爹,你忙你的去。”
长孙将军呵呵笑道:“好,好,我就不耽搁你们女娃子的事儿了。”目送两个女子走开,他脸上的笑,却渐渐僵在那里了,眼神恍惚,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事情。
沈于蓝这屋子旁边种满了茉莉,清香扑鼻,连园子里面那气味极浓烈的伊兰,都闻不到多少了。沈于蓝鬓边也插了一簇茉莉,看来她对此花,十分钟爱。
长孙将军慢慢走开,却看到对面竹林之中,有两个人正在说话,仔细一看,却是裴明淮和景风,景风身边连个婢女都没带。长孙将军一怔,连忙悄悄退了回去,另寻了一条路走了。
一大清早跑出来说话,想必就跟他父女一般,都是见不得人的说话。
直至午时,沈宅还是笼在一片雾气里,这雾居然还越来越浓,不见消散。裴明淮见院中修竹更添青翠之意,只是白雾茫茫,远了都看不清人了。沈宅中人来来去去,都在为婚礼忙碌,裴明淮冷眼看着,余管家已死,如今主事的便是鸣玉。
“明淮哥哥!”
裴明淮一回头,见庆云手里捧着一个漆盒,走了过来,便笑道:“什么宝贝东西,还自己端着?”
“送老师的贺礼。”庆云笑道,“别揭,你不要看,现在不要看。”
裴明淮本想揭开漆盒看一看,听庆云这般说,只得住手。庆云道:“那你呢?你准备了什么?”
“我自己备了一份礼,另外皇上和公主也有赏赐。”裴明淮道,“我准备的也是常见之物,定然不如你费心了。”
庆云奇道:“你带了什么?我没见你带什么东西啊?”
“都是小物事。”裴明淮笑道,“又不是太子殿下,带了老大一尊玉佛像,几个人才搬进来。”
庆云叹了口气,道:“明淮哥哥,自从侯官归你管辖之后,你就常常在外面跑,我要见你一面也难了。”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微微一怔,道:“庆云,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便直说吧。”
“我没什么要说的,由你掌管是好事,这几年他们也收敛得多了。苏连那个人,谁的面子都不给,连我们都得让他三分,他也只听你的。”庆云叹道,“只是景风姊姊近年来也大大增加了绣衣的数量,已不止是她与太子的私人侍卫了,还是多留意些罢。”
裴明淮沉默片刻,道:“庆云,多谢你提醒了。”
庆云微笑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我爹爹,都必定跟你站在一处。”
裴明淮看了她一眼,庆云一身淡淡的蓝衣,便如云朵一般,明净娇丽。这时只听太子的声音,道:“你们两个,还在这里?老师都到了,还等着我们哪。”
庆云回头笑道:“太子殿下,你那尊老大的玉佛,抬进去了吗?”
太子摇头叹气道:“生怕蹭掉一点点,门又窄了点儿,好不容易才抬进去。老师老来倒是信佛了,我费了不少力气,才弄到这尊。”
裴明淮笑道:“太子殿下这份心,我们是赶不了的了。”
三人谈谈说说,一面走进正堂。太子所送那尊玉佛,已好好地供在堂中,确是洁白无瑕,雕工精美,裴明淮也真心诚意地赞了几句。
景风已在那里,她手里托了一只玉盘,放在沈信面前。那玉盘盛着一簇甚是肥美的绿草,沾满水珠,无比新鲜。太子一见着,便楞了一下,道:“景风,这不会就是你送老师的寿礼吧?”
景风道:“怎么不是?就是这个了。”
太子咳了一声,回头看看庆云和裴明淮,两个人也是一脸错愕,看起来不只自己,他们也全然不懂这草的妙处。
景风轻轻一笑,道:“这个可是仙草,服了可延年益寿,我也是费了老大力气才到手的。”
太子愕然道:“仙草?什么仙草?”对裴明淮和庆云道,“我是孤陋寡闻了,你两个可见过吗?”
裴明淮也咳了一声,道:“比起太子,我更是孤陋寡闻了,从未……从未听说过。”
庆云笑道:“景风姊姊这般说,那自然是好的了。”
沈信呵呵大笑,道:“多谢公主,我活了一把年纪,倒也是第一回 听说。景风啊,这个可怎么用?”
景风笑道:“老师,就是生吃就可以了。”
庆云伸了伸舌头,道:“景风姊姊,你吃过?”
“还真没有。”景风道,“不过老师尽管放心,我担保,定然是有用的。”
沈信笑道:“既然景风如此说,我倒是要尝上一尝,兴许这多年的病根,也能好了呢。”
裴明淮瞅那“仙草”,实在是从未见过,但景风这个人也从不开玩笑,说是仙草,就必是仙草,只能当自己孤陋寡闻了。景风见众人神色怪异,道:“好啦!别这么看着我,我就告诉你们来由罢。你们知不知道,先帝在的时候,曾经有个悦般国的人前来进贡,贡品就是一种异草?”
裴明淮道:“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