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人带着珠兰芝兰一走,裴明淮也跟着回房,一进去便问苏连道:“方才你说的是真,还是假?”
苏连站在他身边,笑道:“自然是真,那人来得正好,我正愁没理由进来搜,这下便有了。”
“理由倒是有了,你也不看看景风脸色都成什么样了。”裴明淮道,“太子心里,早把你千刀万剐一万遍了。我刚跟你说过,叫你收敛些,你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苏连淡淡地道:“我全族被灭,一人不留,还怕什么千刀万剐。”
裴明淮叹息一声,道:“如此说来,你该连我都恨在内了。我是清都长公主的儿子,她可是皇上一母所生的亲姊姊。”
“公子何必说这样的话?”苏连道,“你心里清楚,哪怕是你杀了我全家,我对你的心也不改。”
裴明淮笑出了声,道:“那你岂不是不孝不义了?”
“既为侯官之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做过,还说什么孝不孝,义不义,公子这是拿阿苏消遣了。”苏连笑道,“还是说正经的罢。我确实见着一个黑衣人想进来,只是被我阻住罢了。我看他不欲与我朝面,难道是认得我的?不知这人是何来路,会不会对沈家众人不利?我请景风公主将绣衣唤回保护,虽说是为了我们行事方便,也并没什么错,我若是派人去守着他们,那才是自讨没趣。”
裴明淮道:“景风又何须别人保护?”
“话是没错,可公子,若来的人是相熟的人,并无防备呢?”苏连道,“毕竟又是太子又是公主,我可担不起这责。公子你也别揽事了,还是小心些好。”
裴明淮心中一动。尉端一直不见,难不成这时候来了?若是他,又何须偷偷来见景风?也说不通。
此刻沈府里又安静了下来,除了一串串的大红灯笼,实在是看不出喜从何来。苏连侧头向窗外望了望,道:“这门亲事,也实在古怪,看着沈太傅和长孙将军都似有隐忧,哪里有半分喜气的样子。”
裴明淮淡淡地道:“那还不是因为见了你。谁见了你不怕?你这只白鹭到了,那祸事也不远了。”
苏连微微一笑,当真是颜如白玉,灿然生辉。“是哪,人都说我苏连貌如好女,却心如蛇蝎。我倒嫌他们说差了,蛇蝎都是蠢物,人要是狠毒起来,再毒的蛇也比不过。”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哪一日,你莫连我都咬一口。”
苏连笑道:“我对公子之心,公子深知,何必说这话?可真是伤了阿苏的心。”
裴明淮不语。苏连也沉默了片刻,方道:“沈太傅和长孙将军绝不是见了我才脸现忧色的。他们原本就有什么心事。我看,今晚我就在你房外吧,昨夜有人在你茶里下毒,说不定还会来试第二次。”
裴明淮问道:“庆云呢?”
“两位公主在一起,公子只管放心。”苏连道,“绣衣尽数调至内院,那是公主最信得过的侍卫,绝不至于有什么差池。”
裴明淮点点头,道:“你再派几个人去老师那里,门外守着。鸣泉他们新房,你让人盯着,但别离太近了,太扰人家也不好。”
“是,已经安排了。”苏连道,“公子只管歇息,我看你也倦得很了。”
裴明淮道:“是么?大约是心里多少有些紧张,总觉得有些古怪,却又不知错在哪里,不由自主地觉得紧绷。”
苏连微笑道:“有阿苏在,公子只管休息便是。”说着便起身要出去,裴明淮笑道:“夜深露凉,我又怎忍让你一个人在外面?就留在房里,警醒点便是。”
苏连笑道:“多谢公子体恤。”又道,“公子,太子跟那位杨姑娘……”
裴明淮道:“少管闲事。”
“唉,这等绝色,堪称倾国。”苏连道,“也难怪太子心动,什么都顾不得了。太子对自己的妃嫔向来淡淡的,从没见过这样子。公子,你猜,现在那杨姑娘在何处?”
裴明淮脸一沉,道:“她在何处,干我什么事?再多一句嘴,你就自己外面淋雨去。”
苏连吐了吐舌头,道:“真是难得见公子生气。是阿苏多嘴了,公子可别跟我一般见识,我不说了,成不成?”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越来越牙尖嘴利了。你派人跟着太子了么?”
“自然是要跟着的,万一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好交待,毕竟我人也在这里。”苏连笑道,“公子到底要不要听?”
裴明淮道:“你既然要说,又何必管我听不听?”
苏连朝他走近了两步,低低地道:“太子把那杨姑娘,带回到自己房中啦。这夜深了,孤男寡女的,公子你说,还会有什么事呢?”
裴明淮冷冷地道:“你还真是多管闲事。太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气。”
苏连笑道:“公子可是真这么想?”
裴明淮合上眼,缓缓地道:“不管我怎么想,于事又有何益?”
夜半时分,园中的薄雾仍然不曾散去。杨甘子站在那株无枝无叶的大树之侧,身边有轻烟缭绕,她仍是那身雪白的衫子,乌黑的长发却散了开来,飘飘然地似欲乘风而去。淡淡清香,似有若无,却真能压住伊兰之臭。
裴明淮怔怔地盯着她看,杨甘子回望他,展颜一笑,如玉如月。“我知道,你总会来找我的。记得当年,我们初次见面,也就是这个时辰,也就是在旃檀旁边。”
“甘子,你为何来此?”裴明淮问。“一别经年,我实在想不到,会在老师家里遇上你。”
杨甘子不答,两眼只望着面前的树干。过了良久,才缓缓地道:“当年我说,世上必有牛头旃檀,我家里那棵便是。若它开花,周围的伊兰,必定不闻其臭,只闻旃檀之香。你说世上本无牛头旃檀,只是佛经传说而已。我笑你精研佛理,又自幼随天师学艺,却是甚么都不信,白学了一番。你也笑,说若是旃檀真长出根芽,才欲成树,普皆香美,你便信。我说那好,我便日日灌之,哪一日若真成树,香泽四十旬,便是你回来找我的时候。”
裴明淮听她说话,脸上露出恍惚之色,笑道:“你记性好,甘子,我们当时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说错。”
“可是我终究等不到那一天。”杨甘子缓缓地道,“裴大哥,那一年,你受命带兵前来我族,我父亲久病缠身,族中叔伯意见不一。有人说拼死一战,有人说不如受降,大魏杀伐之名,人人皆知,又有獠族被灭之事在前,全族无不畏惧。我那时并不懂那么多,我就是见到你,喜欢你,想你留下来。你也喜欢我,但你不答应。”
裴明淮微笑道:“我说要带你走,你不也不愿意吗?你我都有家族亲人,哪里是说能放下,便能放下的。甘子,你觉得你家如桃源,人心向往之,但总归不是桃源。我倒是要多谢你哥哥啦,若非他力排众议,我也不能那么容易办成事的。”
杨甘子微笑道:“是我哥哥要谢谢你,他是庶子,向来受排挤,若非你帮他撑腰,他哪能顺顺当当做上族长呢。他要我问你好,说以后若有机会,再来找你。”
裴明淮道:“是了,他什么时候来,我都好好相迎。”又道,“你来中原做什么,甘子?还是早日回去罢。”
杨甘子道:“你也明白,裴大哥,我是回不去的了。从今晚开始……便是成定局了,再也回不去了。”
裴明淮望着她,道:“你的意思是……”
“你心里清清楚楚,又何必不好出口。我们氐族女子,本来也没那么多讲究的。”杨甘子道,“太子殿下对我十分痴迷,你是看得出来的。他说了,这就带我回京去,一定好好待我。”
她见裴明淮神情,便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裴大哥。你们大魏皇族,根本不在意啊,太子说了,他娘李氏本来是先帝的兄弟永昌王的妃嫔,后来永昌王谋反,妻妾们都入宫为奴,皇上看上了,就纳了他娘为贵人。所以啊,他根本不在意啊,他就说我好,比他的个个妃嫔都好,以后一定专宠我。”
裴明淮道:“你稀罕么?”
“自然不。”杨甘子笑道,“可是,裴大哥,你心里藏得最深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啊。从我第一回 见到你那天,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人。不,我不是说你对我虚情假意,你说要娶我为妻,是真心的,我信。可是,你带兵到我族的时候,你定然是遇上了件十分失意的事,你那时候,跟现在大不一样啊,浑身上下都是戾气。你深爱的女子,那时候因为不知道什么缘故,离开了你,是不是?她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