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笑了一声,道:“你说不伤无辜,可是你们杀了长孙浩和长孙一涵!”
沈鸣泉道:“他们父女二人,本来所知有限,也并没打算杀他们。但一涵知道了一些不该她知道的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得杀了她。”
裴明淮怒道:“杀便杀了,为何那般残忍?你们是在逼供,对不对?逼供未果,才闷死她的?你还有脸说你们不伤无辜?”
沈鸣泉不语。景风道:“逼供?长孙一涵知道了什么?”
“她知道的事,是件大得能翻天覆地的事。”裴明淮道,“我们都见着沈家满园伊兰,却不知这就是大魏几位皇帝驾崩的源头!烈祖和太宗两位皇帝都因寒食散崩殁,却没人知道他们其实是被别的毒药慢慢暗害,而这毒最重要的一味就是伊兰,花果皆为剧毒之物!”
太子、景风、庆云三人齐齐变色,沈鸣泉脸色却十分平静,微笑道:“你倒是聪明得很,连这点也想到了。”
裴明淮冷冷地道,“从烈祖开始,身边侍候的御医便有李氏一族。这几年到沈家的御医从来没断过,你们如此处心积虑,想必为的就是依烈祖和太宗崩殂之状,加害当今天子。长孙一涵发现了这件事,大约还偷走了一些炼制好的毒药,才惨遭横祸!”
太子怒道:“这李氏好大的胆子,一定将他们千刀万剐!”
裴明淮望向沈鸣泉,问道:“真是你杀了老师?”
沈鸣泉长叹一声,道:“我的事情迟早会败露,爷爷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早死,还少受些累,也体面些。”
裴明淮答不出话来,景风跟庆云也怔在那里,相对无言。沈鸣泉慢慢地走出了花厅,笑道:“你们可知道,为何爷爷要选这个地方隐居?”
景风道:“为什么?”
沈鸣泉笑道:“因为这个地方,特别像我们老家的屋子,四周都种着竹子,也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溪中有一架水车,水涨起来的时候,便悠悠地转起来……”
裴明淮记起沈信书房中那幅字,只觉凄然。只见沈鸣泉又笑道:“百里不见人,草木谁当迟?蓼虫不知辛,去来勿与咨!你们造的孽,你们自己却不以为意,是么?”
“你错了。”裴明淮缓缓地道,“老师的气量,你是没学到十分之一。”
沈鸣泉回过头,道:“哦?倒要请教了。”
裴明淮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这等事并非始于大魏。自道武皇帝至今,历经四代皇帝,叛乱日益见少,那便是百姓渐渐能活得好些的铁证。在此之前,各国割据,战乱无休,先帝的铁蹄纵然无情,但也是必经之道。天下已然大乱,要想太平,必得经过一番鲜血白骨的厮杀。不经修罗场,何以得天道?你以为你们秉承天志而行,因此从无畏惧,虽百死亦不悔,其实最后的结果,未必会如你们所愿。”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沈鸣泉问道。
裴明淮道:“天欲义而恶不义!你们不是人,你们是鬼!”
景风失声道:“天鬼?!”
“更何况,魏不伐宋,宋就不会伐魏么?”裴明淮道,“待对方朝中生乱之际乘隙征伐,本就是两边不成文的例了。都是一样的要打,你们如此行事,以为能解百姓忧苦,实在是一厢情愿!”
沈鸣泉沉默半日,继续慢慢向门外走去,口中说道:“你说的,也未尝不是道理。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突然扬了扬衣袖,他袖中竟有一物掷向了太子那边。吴震本在花厅外面,见沈鸣泉走出,一直全神戒备,此时哪里还来得及多想,立即拔剑出鞘。青光一闪,裴明淮和太子同时大叫:“住手!”
为时已晚,吴震与沈鸣泉相隔实在太近,那柄重剑已自沈鸣泉前胸透过后背。吴震也是大惊失色,松了剑柄,叫道:“他不会武?他不是说,是他杀了长孙浩的吗?!”
“啪”地一声,那物坠在地上,摔成两半。裴明淮定睛看去,竟然是块縠纹赤玉瑗,依稀有些眼熟。
沈鸣泉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口中已喷出鲜血来。他面露微笑,道:“谁说一定要会武,才能做这番事?”又望向太子,笑道,“是我对不住你了,太子殿下,辜负了你一番心意。当年我走的时候,你送我的东西,现在是还给你了。”
沈鸣泉又退了几步,一个摇晃,摔进了那溪水里面。他的尸身,飘到了那架已经烧光的水车旁边,不知为何就那么凑巧,正好卡在了那水车边上,他人的重量,将那水车拉得左右摇晃不休。
裴明淮只听到景风喃喃地道:“轮回六趣,如同火轮。……”不由得一阵恍惚,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再一回头,却见太子伸手拾起地上那摔成两半的赤玉瑗,泪已落下。
“明淮,太子跟景风公主都走了?”
裴明淮回身见是吴震,便道:“是啊,他们都走了。庆云缠着要跟我一起回京,非不肯走。我想她这时候跟着太子也不便,就让她留下了。”
吴震讪笑道:“太子现在恐怕是心里七上八下吧?大约正在跟景风公主密议吧?我看他一直神情恍惚,这回的惊吓可吃得不轻。这美人计,可真是使得妙。杨甘子把太子勾引得神魂颠倒,立即入了她的套。沈鸣泉难道不知道你跟杨甘子的关系?喂,你跟她的事,还有谁知道么?若是传了出去,你可难得解释了。”他又看了裴明淮一眼,道,“她拿得准你不会轻易揭穿她。”
裴明淮道:“我都不知道她所为何事,又怎么会去揭穿!你别再说了,被人听到了,你找死么?”
“反正这里就你跟我,又有什么。”吴震道,“你为何要告诉太子那许多?你说了,就不怕太子找氐族的麻烦?”
“不会。”裴明淮道,“甘子必有万全之策,你看太子一直忙不迭地替她说话开脱。至于我为何要告诉太子……我若不说,他总也会知道,总会有人告诉他的,不如我先说了,撇开些的好。”
吴震笑道:“你猜猜看,究竟是哪一号人物,不惜代价非要从太子那里弄出那样东西?”
裴明淮不答,过了半晌,哼了一声,道:“真真是奇思妙想,那乳母身上什么都不曾找到,却居然把物事藏在太子体内。嗯,她是乳母,抱着太子,自然能这般做。永昌王的家眷想着把这东西盗走,就无法证明此事,太子以后就能顺利登基,倒也有理。但现在这‘天鬼’,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他们是怎么确定地知道,东西在太子身上?他们不是为了让太子登基,而是要拿捏住此节,要挟太子!即便平原王掌天鬼,他也没理由能知道这样的宫闱之秘。”
“这还用问吗?”吴震叹道,“你心知肚明,能知道这等宫闱之秘的,不是大代宗亲,便是八姓勋贵,谁都脱不了嫌疑。沈鸣泉他们是死士,也是傀儡,线仍然牵在天鬼首脑的手里,他是一心想要拿到太子的这个把柄。……明淮,皇上他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裴明淮道:“难说。皇上的心思,谁都摸不透。太子人其实不错,当皇帝没什么不好,老师是想得太多了,哪来这么多名垂千古的明君,过得去就行了!沈鸣泉又岂会不知自己是傀儡?又谁说傀儡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被人利用又何妨,既然都是死士,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即使是他人的棋子,也未必不能达到自己的心愿。既然如此,死又何惧?沈鸣泉本来也没抱再活的心,你那一剑杀了他,恐怕是最好的事。”
吴震道:“我可没想到他不会武功。”
“不是定要会武,才能安邦定国。”裴明淮淡淡地道,“崔浩乃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照样不是运筹帷幄?”
吴震道:“你举了一个最差劲的例子!说起来,我也是没想明白,先帝为何要杀崔浩?那时候崔浩已近古稀,实在不必做得如此绝,毕竟是对他忠心耿耿了一辈子。”
裴明淮不语,半日道:“这话,你还是去问阿苏罢。”
吴震道:“问他?我这不是找打去吗?明淮,我不信长孙浩是沈鸣泉杀的。杀长孙浩的人,绝对不可能是个不会武的文弱书生。沈鸣泉知道是谁,但他不肯说。他宁可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也不会说。‘天鬼’,还另布了人在沈家,隐身暗处。”
裴明淮道:“你怀疑谁?”
“不好说,都有可能。”吴震道,“即便是景风公主的绣衣,也不能保证一个都没有嫌疑。我们也没法子去查这些人的底细,我看这谜案很难解开了。还有,我也不太相信沈鸣泉能对长孙一涵做出那种事,一来是他不会武,长孙一涵的手足都是被人以重手法折断的。二来……他不是那样的人。你我都看得出来,他终究是个文人,礼义仁信一样不缺,说起来大代一族跟他是深仇大恨,他却还念念不忘太子待他的好。沈于蓝不愿以丫环代自己而死,沈鸣泉临死前求太子宽恕府上众人,这等样人,又怎会对长孙一涵做出那样的事?”
裴明淮记起那箱子内壁被指甲划出的一道道痕迹,不觉怵然。“以长孙一涵的性子,宁死都不会屈服的。”
“我确实不知道天鬼是以什么样的理由,骗得长孙父女同意帮他们布这个局。”吴震道,“天鬼之主必是个身份极高的人,否则不能让长孙浩做这样的事。”
裴明淮叹道:“我不知道他们向长孙父女许诺了什么,尤其是长孙一涵,哪怕是富贵权势,也是动不了她的心的,她是个极有风骨的女子,死得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