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不想周顗在他这儿失态。
“这是江北新起的风尚,听闻赵含章极喜饮茶,而不爱酒,又爱清茶,所以现在豫州和徐州的山间种了许多茶叶,就连蜀地都开始种茶了。”王导道:“我好奇这茶有何玄妙之处,所以叫人拿来试了试。”
此时,茶文化还不太流行,相比于茶,文人墨客交流时更喜欢的是酒,但上行下效,因为赵含章喜欢,她会客请的是茶,她去别人家做客,客人待她便也用茶,久而久之,饮茶就成了风尚。
虽然江南距离洛阳有距离,但他们还是很快学到了这种时尚。
周顗坐在他的对面,端起一杯茶来闻了闻,然后才浅酌一口,回味片刻后笑道:“清冽回甘,的确别有滋味。”
说罢,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王导忍不住笑起来,执壶又给他倒了一杯,笑道:“那将来就改饮茶如何?”
周顗直接摇头拒绝了,“茶虽好,但酒更好,且我为何非要二选其一?我两个都可以要。”
“你呀,你呀,”王导失笑摇头,还是劝了一句,“还是当少饮酒水,以免伤身。”
周顗见他避开了让自己难堪的话题,干脆主动提及,“我以为你会说以免失态。”
王导有些羞窘的看他,周顗这个当事人没事,他自己倒难为情起来了。
周顗摇了摇头道:“我虽被刘隗弹劾,但那事的确是我做错了,而你每次被弹劾,也全都不无辜。”
王导沉默。
半年前王导带周顗去朋友家做客,席间周顗喝大了,也不知朋友家中的酒加了什么东西,还是他单纯对那种酒兴奋,周顗当场失态,朋友们怎么拦都没用,最后他在席中剥光衣服,裸露身体,让人看了一场笑话。
宴后,刘隗就弹劾周顗失态,从那以后周顗和刘隗结怨。
但那是大众自己认为的,其实周顗本人虽不喜欢刘隗的为人,却不觉得他弹劾自己有错。
而刘隗也没少弹劾王导,是因为被弹劾的王彬、王廙、王应等人是王氏子弟,作为王氏在江南的领头人,王导没有约束好族人;
还有周筵、刘胤等人,他们是王导举荐的人,也听命于王导,手下犯错,上司也要担责。
周顗第一次就这些事和王导说心里话,“刘隗……唉,他的行为合乎法理,并没有错,错的是江南的情况并不适于用法,但这是大王的意思,王氏与刘隗相抗,其实是在和大王相抗。”
在周顗看来,王导和琅琊王的矛盾先是认知的不同,然后才是利益上的冲突。
王导想要先人治,等治理好江南,一切尽在掌握中时再转为人法结合,在这中间,势必会有人牺牲,有不符合法理的情况发生;
而琅琊王则是想直接以法御下,他的特权,他的利益是直接写在律法上的,所以才倚重刘隗和刁协,用以抵抗以王氏为首的门阀豪族。
而刘隗和刁协,有小智,而无大慧,一味的崇上抑下、排抑豪强。
但治国怎能是非黑即白这样分明,不全即碎的治理方法呢?
周顗看得很明白,王导和琅琊王的矛盾,最根本的就是治国之策的不同认识,王导想要占据主导位置,让江南按照自己的设想来走;
琅琊王也想掌握权势,按照自己想的去治理江南。
他们两个是好朋友,如果只是他们两个自己的矛盾,说不定有一天一方能说服另一方,偏他们不仅是自己而已,王导身后有王氏,还有众多门阀豪族,而琅琊王身后也有许多心腹及不同意见的官员。
两相一对撞,哪怕俩人都在控制了,事态还是越来越严重,而一件又一件事的争斗也让琅琊王和王导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矛盾也更深。
王导放下茶杯,抬头看向周顗,“外面出了什么事?”让伯仁都跑来和他说这些了?
铺垫了这么多,周顗这才道:“才有军报进城,王玄领荆州军攻打武昌郡,连下四城,现在王廙节节败退。”
王导悚然一惊,问道:“那江北……”
“只有荆州,”周顗顿了顿,一脸的一言难尽,“因为扬州军抢了荆州运往洛阳的税粮。”
王导:……
周顗见他如此,也不由叹息一声,道:“自你称病不出,大王就一直郁郁寡欢,而王敦常说怨恨之语,茂宏啊,王氏若再不加以约束,恐成乱国之象,到那时,王氏真的还能保存吗?”
王导没说话。
周顗也不要他的答案,提醒过后就起身告辞。
王导连忙起身将人送到侧门,刚把人送走,寺伯就低声道:“郎主,大门前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几个王氏的人还在。”
王导:“应该是收到军报的消息了。”
这建康城中,就没几个人是真消息滞后的,倒是他,躲在府中,消息倒是慢了。
下注
寺伯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不由低声劝道:“郎主何必将这些事揽在身上?您已决定辞官,我们不是要回江北去吗?”
琅琊王对郎主的猜疑让寺伯这个下人都心生怨恨,所以这烂摊子就让他收拾呗,他不是觉得他们郎主大权独握,心思险恶吗?
王导道:“就算我已经决定回江北,也不能这样走。”
那是逃兵,即便是赵含章派元立来说服他,即便有识时务为俊杰这样的借口,他也做不到。
他一走,只怕王敦真的会反,到时候不仅王氏,所有的门阀豪族,包括琅琊王都会被牵扯其中,到那时,江南大乱,赵含章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南下的。
虽然已经设想过,但要看着自己经营过几年的地方陷入战火中,不知又要连累多少人,王导还是不愿意。
他转身道:“准备一套素净的麻衣,我要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