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212035:30,邱敏睁开双眼,如春犁翻开冻土,缓慢强硬。
6:00,他吃了一碗隔夜的蛋炒饭。
6:10到7:00,在位于燕平二环的院子里做操。
7:40,一位穿戴整齐的大胡子男子从胡同走出,站在清晨的徐徐美风里抽完了今天第一只烟,他只抽利群,因为他江浙出生,这才叫地道。
8:00,邱医生驾着新款奥迪a6l往他另一条街上的诊所驶去。
【2】
“请进。”第三位客人,也是他今天最后一位客人,思及此,邱敏高兴地在洗手台边转过身。
“周教授,过来复诊?药吃得这么快吗?”他坐下来,已经归心似箭。
罗马立领的一件白衬衫,平直肩膀,修长腰身,少数裸露的肌肤有着贫血症患者的忧郁颜色,却没有见个椅子就想坐下来的症状。
微笑的,丰润的,血色轻浮的唇张合碰撞:“恐怕每个星期,每天,每个小时都要来向邱先生上供咯。”
闻言邱医生往转椅子背上一瘫,说白了,他是个药品贩子,用他人痛苦饱自己荷包,无甚自尊。
诶,您还甭说,这嘲弄欢愉,这尾音沙哑,这声音美得天使降临,这垂视温柔知性怜悯,天呢……如此自如的上位者再现于世,百分之百,乃至百分之七八十是在下的杰作和功劳啊!
想想他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是谁坐在床底下,是谁的枕套额头上都是血印,是谁眼皮乌紫,是谁惨淡的睫毛下堆积着……好吧,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堆积,邱敏寻思自己有些夸张了,那天保姆阿姨引自己进卧室,如进了乌漆嘛黑的盘丝洞,你说什么眼神什么表情,能看清才有鬼。但是他并不为耻,所有记忆都是偏见的,是为了自己存活而重组的经验不是吗。
而且那时他主要被周礼群手腕上的越夜越美的珐琅表吸引了,看了好久,决定也给自己置办一套月相系列,然后他装作被吓了一跳的样子,问:“龙小姐说你喊我来,你要诊啥病?”
两颗荔枝核似的眼珠,撑着脑袋,无感地望向他:“不想诊什么病,这不是病,我是一种……一种什么呢?衰弱吧。”
男人说着在床沿随便摸了一下,厚重的窗帘伴随邱敏的震惊缓慢打开:“卧槽哥们你吃什么长大的,绛珠仙子啊。”
他只是自顾自地闭眼说起来:“胃口坏,一天不吃也没感觉,遇到这样的好天气也老是想哭,没理由就要发火,摔东西,可怜我那几只小猫。”他像说梦话似的,远远的,淡漠地,不动声色地陈述自己的症状,简直就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症状,却又用着亲切的音色,念叨一些家常琐事似的:“而且睡不着,睡着了又半夜莫名其妙醒过来,所以上班的时候也恍惚了,胸疼,手抖,嗓子不舒服不想说话,学生说甲亢,还有说是肺结核的……”
“可是我怎么能得那些病呢!”邱敏看到他猛得睁眼,瞳孔骤缩,像闪光剑尖,足以把眼白划得血腥骇人,可只三秒钟,马上又平淡了下去,还是那么无感地,无机质地望向邱敏,细微喘息着,胸腔鼓动声音愈发朦胧,“我还年轻,我需要健康……”
但你快死了,邱敏转着椅子腹诽。
也不知道是药真的对他特别见效还是男人三十正是一枝花,这男的显然比前几次见面都要鲜润,简直是白开水里掺了三分酒精七分色素,成了杯特调,价更贵了,也对健康更不好了。
“吃着满意吧,包纯的。”
“很好,我很快要去杭州了,这次要拿多一些,拿三个月的。”
“养病啊?我就说你自己的身体要自己保养嘛!旅游,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邱敏掰着手指搜罗,“不然这鸟日子简直过得跟路易十六一样没有头,死去元知万事空,孔方兄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假如你明天就心梗了,车祸了,留下那么多钱在银行,和让刚娶的小媳妇守寡又啥区别,咱们现在又不兴殉葬了。”
闻言周礼群噗嗤大笑起来,半晌似乎笑到无趣了,勾人的长腿随意往桌子边沿一靠,带着古怪而微妙的神情垂眸斜眼搔过桌子对面的人,收回视线后点了一只烟,也不理他,对着门上悬挂的风水镜摆弄额前刘海玩。
邱敏:“……我去拿药了。”
储藏室里他本来都要拿箱子装了,一想到周礼群苛待他的样,气得大胡子一抖,扯了个黑塑料袋子拿给周礼群。
周礼群倒是很不在意,颔首示意他把袋子放在桌子上,抽了一半的烟轻轻按在烟灰缸里,用纤长的指头两个两个干脆地点着,点完了一刷pos机,拎起塑料袋就要走。
“诶等等。”邱敏叫住他。
男人侧身等他后续,彼时冬至未至,太阳高度角尚未达到一年的最小值,从窗户神谕般斜切入他的眼眸,睫毛,头发,把一切变成圣洁的白金色,他被暖阳闪得眯起眼睛,粼粼水光,似有泪意。
好像不舍得离开人世,还是有人不舍得他离开呢。
见邱敏欲言又止,周礼群歪头,拉开门又要走。
“我给你换个袋子装,和你这身考究打扮不配,而且……而且容易漏。”
周礼群点头同意了。
“抽根烟再走?”
他抱臂摇头。
“你去杭州之后怎么联系你?”
他比了个电话的手势在脸颊旁晃晃。
邱敏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说话又没有咒你死的意思,我也没说错咯。”
周礼群斯文地一皱眉,然后又失笑:“喔,我没有在意啊。”
“那你不说话就很不礼貌。”
周礼群微微一笑,点头,邱敏近乎心梗地从中读出“那又如何呢?”的意味,显然很少人知道这男人的恶劣之处,邱敏区区不才,悲催地忝列其中。
虽然他是心理医生,可是得罪一个长袖善舞的交际花怎么可能不焦虑。
他只能继续自取其辱地哼:“那你刚刚好大声的笑什么。”
“刚刚?”男人低头摸着自己手腕上日渐突出的尺骨,突然开始发呆,几分钟后才漫不经心地说,“主要从邱先生嘴里听到,真的,非常——非常——没有说服力。”
“如果钱是这么没用多余的东西,那邱先生为什么要做这种谋财害命的工作呢?找个班上,老老实实的,不好吗?反正,你知道的,我还是挺爱钱的。”
“我又没诋毁钱不好,你看你又牛角尖了是吧,你又敏感了是吧,你又别人一句话你脑补十句了是吧!你又搞曲解对着关心你的人大兴文字狱了是吧,”邱敏的手一拍两散,“我本真的意思不就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我们俩都是光棍,无牵无挂的,嗝屁了,直接绝户,要享受当下的生活,对吧,反正我呢,有了钱就花,不存一点款,也没不动产,感觉自己快老死了呢,就把我那些表往胳膊上一套,再往床上那么一趟——等着居委会给我收尸。”
周礼群拂去他攀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谢谢你的分享,不过我还是第一次那句话,还是第一次的想法。”
第一次,他吐露一些碎片似的过去,邱敏选择指出他的盲区,错误,缺点,显然邱敏选错了,谁想到如此休声美誉的高级知识分子竟然是个如此容不下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人呢,甚至,记仇!
当时男人思索了片刻,坦诚地说:“经验告诉我你说得很对,我甚至有如梦初醒的感觉,但并不妨碍我后悔松懈情绪和你说自己事,希望你能忘记。我被塑造成现在可怖的样子,已经一发不可收拾没有人能改变我了,我思考的路径,我的人生观世界观,我的行动力,我的爱憎,我听不进去你的建议,我们以后可以不用再聊。”
“哦对了,我们有协议的对吗?不要欺负我呀,”他和气地弯弯眼睛,无端矜贵,轻声慢语,“你泄露了哪怕一个名字,我都会让你生不如死,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呢。”
大爷的,究竟谁不长眼把他当兔子。
“这次我又不是想教育你,咱们普通聊天也不行?”其实,邱敏甚至怀疑周礼群当时放松室说的没几句真话——那不像是回忆,而是在创造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