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书文突然笑了:“谁啊,跟你结怨,为什么不入亲人故友的梦,偏偏来你这找不痛快。”
离开棺材铺,柳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想先送江依回府歇息,便嘱咐随行女使将新买的几样东西带回家。江依叫住走在前面的女使,将她腰间那块摇来摇去的大玉坠托在掌心。
柳仰接过来,仔细看过玉石,问道:“陈霜,这是从哪得来的?”
陈霜盯着那饰物,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是在江大人府上。一个送饭的丫头不慎遗落,不过很是奇怪,谁会把这么贵重的物件放在食盒里,还有一点钱,也不怕米粥打翻了淋上汤水。
“什么时候?”江依问。
“好多年了,夏月里吧,您跟我们大人正说话呢,让我们打发走了,东西吃吃就扔厨房里,点心茶跟饭菜都凉了,姑娘们挑了几筷子,食盒最底下藏着玉跟铜钱。”
“等拿上它出去追,还好那个姑娘腿脚不便,走不快,她说若我不嫌沉就送给我。”
江依颔首,魂不守舍。
墨书文真的不再来见她了,最后那场裂变好像在说,我的魂魄只此一片,轻薄无物,不能再来找你了。想到谈论物我两忘,墨书文曾经低下头,闷闷地叹气。
她沉思时的哼声那么长那么微小,如同深埋地底的寒蝉,用尽力气把细小的声响传到地面以上。没有灵魂的人又该如何思考呢,墨书文一身无趣的单薄躯壳。
又一次深陷幻梦,记忆中的画面反复出现,越想越模糊,越想越清晰。对过去的细化,尤其是在人消逝之后对过去的追忆和怀念已经变成了自我塑造的一部分。这段回忆不断去雕刻,翻新,颠覆,重合。
最后在想,这一段那一段,可能真的发生了,也可能是臆想出来的。但这么熟悉这么真实的景象,难道是假的吗?凭什么是假的?
江依读不懂洋文,而立之年从陆格生那听来一个很新鲜的西洋故事。海女是个人身鱼尾的漂亮妖怪,天生一副蛊惑人心的好嗓子,一日浮上水面救了坠海的侯爵,大概从没见过活人,一见钟情,那人醒后却不记得她,回到海底日日夜夜想念,向族中大巫求来了哑药,嗓子坏掉时鱼尾化作人的下半身,她像戴着镣铐踩在刀尖上。后来几经周折,只记得为情所伤都是愚钝,不分人与妖异,化成海上的水沫,一个浪头打过来坠于深海。
沫,气和水搅在一块激荡出来的,转瞬即逝的东西,怎么就化成了沫。
人与人彻夜缠绵一样相隔千里,不说夫妻之间,骨肉至亲都会疏远,互生嫌隙,离别经久,如何确定彼此心意呢,全无灵犀,更不要提血脉牵连。历代帝王世家大族,多少因猜忌酿成的祸事,人心难在相互看透,明知聚在一起不会有好下场,只是两害相权,比这更难以为继无力转圜的境地才真是个要命的火坑。
八双蒲葵扇扑不灭,夏汛连夜的雨好比杯水,梦见昏昏白夜下,中原大地变作棋盘,织女动了手上的梭子,经纬相交划好方格,格子当间是方正的石桌青板,架住一只瓷碗,碗里盛着堆满死灰的眼睛,烈焰夺眶而出,不让这些旧年积攒的哀怨陷于青天白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