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遇见(三三)
季乐鱼站在茶几的另一端,定定的看着他,却不敢说话。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什么,好像都没有用。
林非不会喜欢这块墓碑的,不会喜欢这块自己亲手雕刻的墓碑。
那天晚上,季乐鱼一夜未归,他回了自己家。
可在他回家之前,在他早上离开家门之后,他开车行驶了很久。
他路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见到一个又一个的人。
然而他却觉隻觉得虚幻,虚幻仿佛和世界剥离一般。
他茫然的行走于这个世界,却不知道终点到底在哪裏。
他好像活在这个世界,却又仿佛和这个世界无关。
他似乎有牵挂,却又不被牵挂。
等到季乐鱼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踏上了前往墓园的路。
他站在自己的父母还有季屿霄的墓前,看着他们的照片,总算是找到了一丝真实感。
一丝活着的感觉。
他的手抚过冰冷的墓碑,看着墓碑上的字。
【兄长季屿凌之墓】
【长嫂成薇之墓】
这是季屿霄当时给他们立的墓碑。
他们合葬在了一起,生死相依。
可季屿霄却孤零零的,他的墓碑是季乐鱼亲手立的,上麵刻着:【养父季屿霄之墓】。
最开始,碑文并不是这样,那时候,墓碑也不是这个墓碑,而是季振鸿买的墓碑,让人刻了:【爱子季屿霄之墓】。
很讽刺的七个字。
季乐鱼在成长中,每看到这块墓碑一次,每看到碑文上的这七个字,都几乎抑製不住生长的恨意。
可他终究是一个太聪明的人,所以哪怕恨到极点,他也从容的隐藏着自己的恨意,像一个单纯的天真的什么也不知道的孩子一般,依偎在季振鸿怀裏,做他心目中乖巧懂事的小孙子。
他毫无疑问的得到了季振鸿的宠爱与信任,也在之后得到了他的支持与嗬护,让季振鸿成为他的靠山,帮他扫清了一个又一个障碍。
然后,他清除了季振鸿。
他当着他的麵撕下了自己的伪装,露出了他的真麵目与他的恨意。
他看到了季振鸿的震惊与愤怒,听到了季振鸿的怒吼。
他优雅的笑着,温柔又迷人,嘴裏是熟悉的撒娇的语气,他说,“可是,爷爷,你不爱我叔叔。”
“你怎么能不爱他呢?你是他爸爸啊。”
“我讨厌别人不爱他。”
他在季振鸿死后,推倒了季振鸿给季屿霄立的墓碑,自己重新定了一块碑,上麵刻着【养父季屿霄之墓】。
叔叔和养父这两个词,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定了养父。
毕竟,他叔叔这一生也隻有他这一个孩子。
季家其他人在知道这件事后,当着他的麵闹过一次,然而季乐鱼浑不在意。
他坐在主位,听着他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一个个义愤填膺、慷慨激昂的斥责着他不应该不让季振鸿葬在季屿霄旁边,斥责着他怎么能换掉季振鸿给季屿霄立的墓碑,他们骂他不孝,骂他对不起季振鸿。
季乐鱼就微笑着听着,麵色温柔,甚至还在听完后抬起手为他们鼓了鼓掌。
然后,他挨家挨户为每一家送了一份匿名大礼。
人隻有闲着的时候才会有时间对别人指手画脚,一旦自己家出了事,哪还有心情去管别人啊。
果不其然,他的叔叔伯伯、堂兄堂弟都瞬间消失在他的眼前。
没人再关心季振鸿曾经立的那块墓碑,更没人关心他下葬的地方过于偏远,离他的两个儿子太远,自然也没人关心他墓裏的骨灰到底是不是他的骨灰。
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情,焦头烂额的,全然忘了他们嘴上那虚伪的亲情。
这就对了,季乐鱼想,他的家务事,哪轮得到别人置喙!
而现在,季乐鱼看着麵前的季屿霄的墓碑,心道,他叔叔一定很孤单吧。
他当年草草的随便的给季振鸿选了块名义上的墓地,为的就是想把季屿霄身边的这块墓地,留给他自己。
他想葬在季屿霄和他的父母中间,继续做他们最疼宠的孩子。
隻可惜季屿霄下葬的时候,他还太小,没有说话的权力,也没有办法提前预留自己的位置,所以季屿霄的墓紧紧的挨着他父母的墓,中间没有一点空隙。
不过这样也好,季乐鱼想,这样,等他下葬后,季屿霄就会在中间。
他就依然可以是他爸爸的弟弟,他的叔叔,和他们一家生活在一起。
他伸手抚摸过季屿霄碑上的字,也抚过碑文旁边的那行小子:【子季乐鱼立】。
他想,如果他的父母还在,如果季屿霄还在,等到他死了,他们会刻什么样的文字给他呢?
大概是:【爱子季乐鱼之墓】。
不同于季振鸿的虚伪,他的父母和叔叔真实且无私的爱着他。
他们永远将他放在心底最柔软的位置。
隻可惜,他此生都无法拥有。
季乐鱼在那一刻,突然想给自己刻一块碑。
他不想等到六十岁后,他和世界告别后,由他不喜欢的人草草给他立上一块墓碑。
可他喜欢的人,未必愿意帮他刻一块碑。
所以还是自己来吧。
他去了给他父母和季屿霄定製墓碑的石碑店,说想定一块墓碑。
老板看着他,脸上是麻木的悲伤。
他已经在这行干了太久,他每个月都要卖出几块墓碑。
他早已经见惯了死亡,所以他悲伤,却也麻木。
他让季乐鱼挑选了墓碑,季乐鱼一款款看下去,最后选择了和他父母、季屿霄同款的墓碑。
“刻什么字?”老板问他。
“我能自己刻吗?”季乐鱼道。
老板愣了下。
季乐鱼微笑,“我可以加钱。”
加了钱,自然是可以的。
季乐鱼挑了一块浓稠的像是洗不净的夜色一般的墓碑,拿到了工作间,和负责刻字的师傅一起刻了起来。
现在的墓碑,早已经是机器刻字了。
师傅让他把墓碑给他,他帮他刻。
季乐鱼摇了摇头,自己拿着雕刻刀,慢慢刻着。
他刻的耐心且安静,他想,这是他送给自己的最好的一份礼物。
刻字的师傅见他长得好看,时不时瞅瞅他,也瞅瞅他刻的字。
他主动指点着季乐鱼,季乐鱼听着他的话,一笔一划的刻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刻字的师傅要下班了。
他推开门,夜风涌进,吹起季乐鱼单薄的衣衫和低垂着的发丝。
吹动刻字师傅那颗怜悯的心。
“爱子季乐鱼之墓。”他轻声道,“季乐鱼是你儿子?”
“不。”季乐鱼摇了摇头。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眉眼轻柔,在明亮的灯光下,漂亮得宛若袅袅轻烟,他缓缓扬起唇角,将一池春色揉碎于自己的笑容中。
仿若仲夏夜不灭的星星,又像冬雪中瑰丽的月光。
他说,“是我。”
他怎么会有儿子呢?
他永远都不会有儿子。
他隻想当他父母的儿子,当他叔叔的儿子。
可是,他的父母也好,他的叔叔也罢,都不在了。
季乐鱼曾经很喜欢爸爸妈妈这两个词,他也先后叫过季屿凌成薇爸爸妈妈,叫过季屿霄爸爸。
可是好像他喜欢的,结局都不是很好。
他叫季屿霄爸爸的第二年,他就不在了。
他可能天生就不适合给别人当儿子。
但他自己都没有爸爸,又怎么能当好别人的爸爸呢?
所以,他不会有儿子的。
刻字的师傅愣了一下,同样愣住的还有前来找他的老板。
那见惯了离别而产生的麻木的悲伤在这一刻被慢慢击碎,化成了夜的浓稠,融进了无声的沉默裏。
他们怔怔的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隻有晚风呼啸而过,沿窗击打,发出呜咽的哭声,似是哀鸣,又似是一首挽歌。
本想催促季乐鱼说他们已经下班了,他该离开的老板最终也没有开口。
刻字的师傅和他说了再见,下了班。
他想,他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要死了呢?
大概是生病了吧。
可为什么他要自己来给自己刻一块碑呢?
难道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了?
他在这一刻为这季乐鱼悲伤。